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海上钢琴师 作者:亚历山德罗·巴里科 内容简介 从巴里科显而易见的虚构情节中,读者能够领略到童话的般的美妙和历险式的惊悚。他的小说中有人世间战乱和凶杀的腥风血雨,更有心灵中爱情和温情的这时圣角落。他独独的亦真亦幻的故事,浓缩人类悠长的历史,凝聚人类复杂的情感,既古老又新鲜,既传统又现代,散发出无穷的魅力。 本书集结了他的三部重要的小说代表作《蚕丝》、《不要流血》、《愤怒的城堡》及一部被改编成电影并迅速风靡世界的剧作《海上钢琴师》。每一部作品都题材迥异,但皆具有乐曲般的特质,并以舞台剧的形式铺陈,颇具实验性。巴里科认为,重要的不是在解释这个世界,而是不解释。 多元文化的并存与交流 ——为未竟的“世界文学论坛”而作(代总序) 陈众议 ◎缘起 这套丛书是未竟的“世界文学论坛”的一个分号。它缘起于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一次学术访问。那是2000年9月,大江先生应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邀请来到北京。这是1949年以来应邀来华访问的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惟一的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用作家徐坤的话说,“他的意义将在不远的将来得到彰显”。这显然是参照二十世纪初泰戈尔访华所留下的无形遗产而言的。大江先生在北京见到了心仪已久的莫言,并与王蒙、铁凝、余华、阎连科、徐坤等中国同行及社科院的学者和领导进行了亲切交谈并有感而发,提出了在中国举办“世界文学论坛”的动议。这套丛书便是这一动议的见证。 ◎意义 人类以并不乐观的状态进入21世纪。经济、政治利益引发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碰撞乃至冲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烈。然而,相信正义、博爱与和平的人们也在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热忱进行着消解冲突的努力。本丛书是这种努力的一个明证。 丛书为世界著名作家和中国读者搭建了一个平等对话、友好交流的平台。他们的著述将作为国际文化交流的一个里程碑而载入史册。 众所周知,文化不同于经济贸易和科学技术。它是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小到一个地区、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群体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所形成的某种共同的习性;这种习性,可以抽象为世界观,也可以具体为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特殊嗜好。总之,它是以有别于他人为前提的一部分人的共性。正因为这种特殊性,而且又是后天的,所以才有了不同文化间交流互补的必要和可能。实际上,不同规模的文化交流一直存在。交流是为了相互了解、取长补短、求同存异、和平共处,而非倾轧或取代。 事实上,世界文化正是在相互了解、求同存异中不断演化、进步并形成今天这种大自然般赤橙黄绿青蓝紫杂然纷呈的多彩局面的。无论情愿与否,这种局面已经形成。我们希望它的未来没有血腥,而是不同文化友好交流、健康演化、取长补短、自我完善的过程。 但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又注定要接受全球化浪潮的挑战。如何保护和发展人类文化生态便不可避免地成为全世界面临的重大课题。世界文学作为人类文化的耀眼明珠,是世界各国社会经济政治形态的形象反映,是各民族历史与现实、情感与意志的集中体现。马克思在分析英国社会时指出,英国现实主义作家“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而恩格斯则认为,他从巴尔扎克那里学到的东西,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人不可能事事躬亲、处处躬亲,但却可以通过文学感同身受地体察别人的生活、了解别人的世界。正因为如此,文学历来并将永远成为各国人民相互了解、增进理解的桥梁。 作为编译者,我们将努力使丛书成为文学的盛宴、和平的盛宴。盛宴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在近二十年的中外文学交流史上都是空前的,它将使我国读者感同身受地了解一批世界著名作家、文化名人及其斑斓的世界和关怀,而且对促进我国的文化建设也将不无裨益。 ◎基数:为了拿来的甄别 话说有个印第安人居住在深山老林。一天,他有幸来到遥远的海边,看到集市上到处都在买卖舢板。于是,他也掏钱买了一条。他历尽千辛万苦把舢板带回家中,并学着海边人家的样儿把它供在房屋顶上;只不过别人屋顶上的舢板都是底儿朝天的,而他的舢板却仰面躺着。不久,天降大雨,盛满雨水的舢板压坍了房屋……这是一则古老的寓言,意思是别人的宝贝对自己未必有用,稍有不慎,非徒无益,而又害之。面对多元的花花世界,我们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呢? 难说我们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然而,编译眼前这样一套体现多元文化的丛书有助于我们处理认知和估价、传承与创新、借鉴与自主、向背与审美的复杂关系。马克思关于席勒化的说法众所周知。但这不能成为我们否定席勒的依据。马克思除了尊称席勒为“市民天性”的权威裁判,还援引席勒名言,谓“智者看不见的东西/却瞒不过童稚天真的心灵”。事实上,认识观和价值观是不可以划等号的;同样,进步和审美或者革命和美感,也是不可以划等号的。以马克思为例,他并没有因为他的价值观而影响他用历史唯物主义去认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反之,也不因为对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的认知而动摇自己的价值判断。比如,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深恶痛绝,而且为推翻资本主义这种剥削制度尽心竭力,但是他并不否定资本主义的历史作用和发展趋势。他说:“这种剥夺是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内在规律的作用,即通过资本的集中进行的。一个资本家打倒许多资本家。随着这种集中或少数资本家对多数资本家的剥夺,规模不断扩大的劳动过程的协作形式日益发展,科学日益被自觉地应用于技术方面,土地日益被有计划地利用,劳动资料日益转化为只能共同使用的劳动资料,一切生产资料因作为结合的社会劳动的生产资料使用而日益节省,各国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场网,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这不正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经济全球化”吗?然而,马克思并不因为资本主义发展的这一历史趋势而放弃共产主义运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经验则进而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正确:意识对存在、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 与此同时,文学观念和形式的演变也为我们提供了复杂的课题。以二十世纪而论,一方面,文学在形形色色的观念(有时甚至是赤裸裸的意识形态或反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的驱使下愈来愈理论、愈来愈抽象、愈来愈“哲学”。卡夫卡、贝克特、博尔赫斯也许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而存在主义、现实主义和“高大全主义”则无疑也是观念的产物、主题先行的产物,它们可以说是随着观念和先行的主题走向了极端,即自觉地使文学与其他上层建筑联姻(至少消解了哲学和文学、政治和文学的界限)。从某种意义上说,二十世纪批评的繁荣和各种“后”宏大理论的自话自说顺应了这种潮流。另一方面,技巧被提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到科塔萨尔的《跳房子》,西方小说基本上把可能的技巧玩了个遍。俄国形式主义、美国新批评、法国叙事学和铺天盖地的符号学与其说是应运而生的,毋宁说是推波助澜的(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二十世纪上半叶西方小说的形式主义倾向)。于是,热衷于观念的几乎把小说变成了玄学。借袁可嘉先生的话说,那便是(现代派)片面的深刻性和深刻的片面性。玩弄技巧的则拼命地炫技,几乎把小说变成了江湖艺人的把势。于是,人们对情节讳莫如深,仿佛小说的关键只不过是观念和形式的“新”、“奇”、“怪”。然而,古人不是这样的。中国小说的起源是轻松自如的故事情节(或谓“稗官野史”),而事实上《左传》及《左传》以降的诸多史书也是中国小说的策源地(是谓“文史一家”)。其中如《郑伯克段于鄢》、《曹刿论战》、《触龙说赵太后》、《蔺相如完璧归赵》以及《伯夷列传》、《管晏列传》、《屈原列传》等众多美妙的段子,其实都可以视作最初的小说,具有小说的基本因子:故事情节。诚然,由于道统对小说的轻忽,中国小说及小说史研究起步甚晚。一如鲁迅所言,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且必得到二十世纪),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 在西方,虽然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及小说史研究也是后来的事,但古希腊人对“类小说”的重视早在亚里士多德时期便已然露出端倪。比如亚里士多德对文学(史诗、悲剧)的态度,其实已经体现了古希腊人对小说(情节)的重视。亚里士多德视情节为文学的首要问题,认为它是一切悲剧的根本和“灵魂”。他还说“情节是悲剧的目的,而目的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因此,《诗学》中差不多三分之一章节是有关情节的。在悲剧的六大要素中,情节列第一位,依次是性格、语言、思想、场景和唱词。当然,情节和故事原是不同,情节或可说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故事,但绝对不是脱离故事的观念和技巧。过去的文学原理大都拿国王和王后的例子来说明故事和情节的关系,称“国王死了,两年后王后也死了”是故事,而“国王死了,深爱着他的王后便无法独自存活在这个世上,于是郁郁寡欢,最终成疾而终”则是情节。这就是说,情节是有血有肉的故事。当然,这是一种简单化诠释。倘使以《红楼梦》为例,两者的关系就比较明确了。因为,我们或可视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为故事,而家族没落与爱情悲剧则是其情节。诸人物的性格、形象、命运等等,在情节中逐渐演化并凸现出来。或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例,故事是两个世仇家族子女的爱情悲剧,而情节几乎可以说是整部作品。这样,在浪漫主义之前,情节对于文学,尤其对于戏剧、小说甚至史诗一直是精华要素,因而地位十分稳固。相形之下,主题却是后来才逐渐显露和凸现出来的。在人文主义的现实主义及其之前的文学中,主题是自然显露甚至深藏不露的。荷马史诗是行吟诗人的作品,其主体意识和主题思想是那样的淡然,以至于后人不得不在归属问题上煞费脑筋。而作品中的各色人等,无论是阿伽门农、奥德修斯、阿基琉斯还是帕里斯,个个都是英雄。是非、善恶等价值取向尚不在诗人(或行吟诗人们)考虑的要素之中。古希腊悲剧也是如此。我们的先人却不然。他们处理文史的方式似乎比较老到。司马迁之所以忍辱负重、发愤著书的原因,固然在其修史记事的抱负,但《艺文类聚》中《悲士不遇赋》所表现的悲愤和褒贬印证了他对历史及历史人物的价值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华民族倒确是“早熟的民族”。 如今,当主题愈来愈成为诗人、作家首先考虑或急于张扬的要素时,亚里士多德的情节崇尚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首先,浪漫主义文学是比较典型的观念文学。浪漫主义把情节降格为小说内容的某个轮廓,认为这种轮廓可以离开任何具体作品而存在,而且可以重复使用、互相转换,可以因具体作者通过对人物、对话或其他因素的发展而获得生命。这基本上把情节降格到了某些故事套路甚至于俗套的地步。即便如此,浪漫主义小说仍然没有抛弃情节。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惯性使然,另一方面则是浪漫主义表现意志、宣扬观念的需要。马克思在评论席勒时,就曾称其作品为时代的“传声筒”。相对于“席勒式”,马克思自然更推崇情节的生动性和内容的丰富性完美融合的“莎士比亚化”。马克思的观点来自于他的立场和方法。他从不孤立地看问题。他关于存在与意识、物质与精神的辩证思考是对人类社会,也是对肉体与灵魂这对冤家矛盾的昭示。灵与肉、“道”与“器”,人类缺其一便不成其为人类。曲为比附,文学中的主题和情节也有点像人类的灵魂与肉体,二者不可或缺。然而,浪漫主义对情节的疏虞与现代主义对情节的轻视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经过现代主义(或者还有后现代主义)的扫荡,情节几乎成了过街老鼠,以至于二十世纪的诸多文学词典和百科全书都有意无意地排斥情节、轻视情节,把情节当做可有可无的文学“盲肠”。于是,观念主义和形式主义在小说创作中大行其道。于是,二十世纪的许多小说仿佛专为评论家而写,成了脱离广大读者的迷宫与璇玑。虽然从文学创新及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看,观念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存在不仅无可厚非,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必然。 在西方,最早关注和凸现主体意识和主题思想的是人文主义的现实主义,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但最初的人文主义作家并没有因为强调主题而忽视情节。恰恰相反,无论是在莎士比亚还是在塞万提斯那里,情节依然是文学的关键。正因为如此,也因为受众的欢迎,他们一度受到经院作家的轻视,被冠以“通俗”。马克思从活生生的存在出发,但又不拘泥于存在本身。他像一位双脚踏入河床的巨人,在感受河水鲜活翻腾的同时,俯瞰人类文明之流从远古奔向未来。而他所选择的莎士比亚恰好是我假定的这个X(两条曲线)的交汇点。在这里,情节和主题是那么和谐、那么水乳交融。新鲜的人文思想和来自欧洲大陆,尤其是文艺复兴运动方兴未艾的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和北欧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生成为美妙的情节。但这种和谐的、水乳交融的状态迅速被日益高亢的个人主义所扬弃。先是浪漫主义,后有批判现实主义。巴尔扎克等一代作家对资本主义(血淋淋的现实)的批判如此富有力度,以至于模糊了创作主体(如保皇派和革命派)的界线(恩格斯称之为“现实主义的胜利”)。在高扬的批判意识和价值取向(或谓主题思想)背后,则是巴尔扎克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现代建筑师般的精确图景。用昆德拉的话说,这些精确的图景、过细的谋划使原本相对自由的小说创作形式改变了方向。再后来是以“科学主义”自诩的自然主义或把主题(包括人的几乎一切内涵和外延)和形式(包括技的一切可能与界限)推向极致的现代主义以及反过来否定(颠覆)和怀疑(解构)一切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这些赤裸裸的观念主义和形式主义其实也是创作主体的极端个人主义倾向的鲜明表征,是当今世界主流意识形态在文学领域的极端表现。倘使不是世界进入了跨国公司时代,新自由主义便无法生成;同样,倘使不是世界进入了跨国公司时代,西方的政治家也断然没有能力发明“人权高于主权”之类的时鲜谬论。盖因跨国公司不会满足于一国或几国的资源。它们当然要消解各国主权,以致其剥夺在全世界畅通无阻。 总之,比起我们过去总结的现代主义成因种种(如科技进步对形式变化或技巧翻新、世界大战对文学宣言或先锋思潮,等等),跨国公司所推崇的极端个人主义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无论接受美学如何重视读者(其实这里的读者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个人),无论认知方式和价值取向方面毫无时代意义(借镜作用)的真正意义上的通俗文学(以金庸、琼瑶作品为代表)如何受到欢迎,无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和审美、认知、现实意义的所谓“通俗文学”(如形形色色的现实主义文学)怎样顽强地存活于我们这个世界,似乎都不能改变情节+主题——两条曲线所组成的这一个X。 然而,一如马克思,我们不该因为文学随着人类历史发展的脚步呈现出这样那样的规律而放弃人文应有的作用与反作用。何况文学终究是复杂的,它是复杂社会中人类复杂本性的最佳表征,也是我们这套丛书的主要缘由:为了拿来的甄别、为了借鉴的认知,即给读者一个基数,一个几经筛选的基数,一个尽量多元、多维的空间,既有西方和东方,也有新交和故人(如笔耕正健的大江先生和刚刚仙逝的桑塔格);既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赓续,也有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复归。 总之,我们以最简捷、也最深刻的方法请来了这十余位作家。希望读者在这一文学的盛宴中得到最大的欢愉和启迪。 译序 吴正仪 阿利桑德罗·巴里科(AlesoandsoBaricco)是意大利文坛上空冉冉升起的一颗耀眼明星。他从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以来,几乎每一部作品都获奖。由他的剧本改编的电影《海上钢琴师》成功地在世界各国上映后,更令他享誉全球。中国公众也是首先通过这部影片认识了这位当红的意大利作家。现在适时地推出巴里科的作品选集中译本,相信将获得广大读者的青睐。 巴里科于1958年出生在意大利北方工业重镇都灵,从大学哲学系毕业后,起初在广告公司做文案,后来成为自由撰稿人,在报刊上发表各种评论文章。他的杂文谈锋甚健,广泛涉及时政要闻、各门类艺术。他对音乐情有独衷,且独具慧眼。在本文集的选编过程中,作家向中国读者自荐了《论全球化》和《用吉他射击的人》两书,其份量超过了他自选的另外两篇小说《蚕丝》和《不要流血》,足见他对文论的重视。通过这些非小说类的文字,读者可以更直接地了解巴里科的思想倾向、政治见解、艺术修养,更全面地欣赏他的多思、多才和多艺。从这些文章中,读者可以看出他对西方社会主流意识的批判眼光和独特的审美情趣,并对他小说的思想背景和美学渊源有所了解。 巴里科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故事。在有意淡化的朦胧历史背景之下,出现奇特的人物及其非比寻常的经历。从显而易见的虚构情节中,读者可以领略到童话般的美妙、历险式的惊悚,也可以从奇情异趣中获得许多感悟。他的小说中有人世间战乱和凶杀的腥风血雨,更有心灵中爱情和温情的神圣角落。他独创的亦真亦幻的故事,浓缩人类悠长的历史,凝聚人类复杂的爱恨情仇,既古老又新鲜,既传统又现代,散发出无穷的魅力。巴里科的奇思妙想非常独特,且又能激起人们深深的思想和情感的共鸣,这是他成功的奥妙之所在。他在故事中恰当地运用了传统文学的关键要素,通过新的编排,巧妙地融入现代意识,使得小说既能引人入胜,又能令人回味无穷,让人们获得审美上和思考上的双重愉悦。 巴里科的文笔优雅纤巧,行文简洁轻灵,宛如春风拂面,让人感觉舒适惬意。阅读他的文章是对语言艺术的享受。他像乐师演奏一般,注重语言节奏,依情景需要变化叙事语调的轻重缓急,分寸得当。遗憾的是译作很难传达出原著的这种语言神韵。但是,通过译文,至少可以看出原作在语言上的另一特点,就是极具戏剧化的场景描写。巴里科视著名电影导演瑟吉欧·莱昂(Sergio Leone)为师,力求将情景描写得像经典电影的画面一样精美。他的小说篇幅不长,往往就像由几组片断连缀而成,而每一个片断就是一道令人难忘的风景线,极具视觉冲击力。影视剧分镜头式的写法,抒情散文式的笔调,组成巴里科小说的特殊风貌。 本文集收人的《愤怒的城堡》(1991)是巴里科发表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获得意大利“康彼埃洛奖”和法国“美弟奇奖”;《海上钢琴师》(1944)是一个以人物独白为主的剧本,原著篇名《1900》,是钢琴师的姓氏,改拍电影时易名,影片广为人知,这里就沿袭其意译的片名;《蚕丝》(1996)和《不要流血》(2002)是巴里科的小说代表作。他的作品还有小说《海洋·海》(1993)、《城市》(1999)等。作家年富力强,可以期待他将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面世。 2005年3月 蚕丝 一 尽管父亲替他在军队里设计了辉煌的前程,埃尔维·荣库尔最终以一种不寻常的职业谋生。这对于他并非不相宜,由于独特的浪漫主义玩世不恭,这种职业一度令他爱到不惜背叛一个有着甜美嗓音的女性。 为了生存,埃尔维·荣库尔贩卖蚕种。 那是一八六一年。福楼拜正在写《萨朗波》,电灯照明还只是一种设想,而亚伯拉罕·林肯正在大西洋的彼岸打一场他将看不到结局的战争。 埃尔维·荣库尔时年三十二岁。 他买进又卖出。 造丝的蚕。 蚕丝 二 确切地说,埃尔维·荣库尔买卖的是蚕种,蚕种的形态呈微小的卵状,颜色或黄或灰,静止不动,看起来像没有生命。仅用一只手掌就可以托起几千颗蚕籽。 “常言道,手捧黄金。” 五月初,蚕籽破壳,爬出蚕虫。蚕虫狂吃三个月桑叶之后,吐丝作茧自缚,以便两个星期后最终化蝶而去,留下一笔财富。它是上千米的生丝,是金钱,是为数可观的法国法郎——如果一切都循规蹈矩地进行的话,就像在法国南方某地区埃尔维·荣库尔的情形。 拉维尔迪厄是埃尔维·荣库尔居住的小城的名字。 海伦是他妻子的名字。 他们没有子女。 蚕丝 三 为了避免遭受日益频繁肆虐欧洲养蚕业的病害,埃尔维·荣库尔远渡地中海去叙利亚和埃及购买蚕种。这是他经商活动中最具冒险性的经历。每年,他于一月初启程。走过一千六百海里的水路和八百公里的旱路。他挑选蚕种,讨价还价,购得货品。然后转身,走过八百公里旱路和一千六百海里水路,回到拉维尔迪厄,通常是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通常能赶上大礼弥撒。 他再忙碌两个星期,包装和出售蚕籽。 一年中剩余的时间,他休息。 蚕丝 四 ——非洲怎么样? 人们问他。 ——缺乏活力。 他在城边上有一座大房子,在市中心有一间小作坊,正对着让·贝尔贝克遗弃的家园。 让·贝尔贝克有一天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他信守诺言。妻子和两个女儿弃他而去。他死了。他的房子没有人要,如今就成了这样一座荒废的建筑物。 埃尔维·荣库尔通过买卖蚕种,每年赚到的钱数,足以保证他和妻子过着在外省称得上是奢侈的舒适生活。他愉快地享用他的财富,而他的前途,似乎是变成一个真正的富翁,他对此毫不在意。另外,他属于那样一些人,他们喜欢参与自己的生活,认为任何享受生活的企图都是不合适的。 必须强调指出,他们审视自己命运的方式,大多数人习惯于关注风雨飘摇的日子。 蚕丝 五 倘若有人问到埃尔维·荣库尔,他势必回答,他的生活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然而,在六十年,代初,令欧洲蚕种无法再使用的微粒子病越洋扩散,传染至非洲,有人说,甚至到达印度。一八六一年,埃尔维·荣库尔按常的商务旅程归来,他带回的一批蚕籽在两个月后几乎全部显示受到感染。对于拉维尔迪厄,就像对于其他许多以蚕丝致富的城市一样,那一年仿佛代表毁灭的开始。科学无法解释发生疫情的原因。整个世界,直至偏远地区,犹如被那种无法言说的魔法镇住了。 ——几乎全世界。 巴尔达比乌悄悄地说道。 ——差不多。 同时往他的烈性酒里兑入两指深的水。 蚕丝 六 巴尔达比乌是二十年前走进这座城市就直接冲入市长办公室的人。他不经通报就闯进去,将一条如晚霞般流光溢彩的丝质头巾搁到市长的写字桌上,并且向他发问: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妇女用品。 ——错了。男人用的东西:金钱。 市长叫人把他撵出门。他建立一座缫丝厂,就在河边,搭起一座养蚕的大棚。在树林深处,修筑一座供奉圣安妮丝的小教堂,位于通往维也尔大街的十字路口。他雇用了三十来名工人,从意大利弄来一架木制机器,全部由轮盘和齿轮转动装置组成,他一声不吭地干了七个月。之后,他再去拜访市长,将三十万大票额的法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的写字桌上。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钞票。 ——错了。它们是说明您是一个蠢材的证据。 然后他拿起钞票,装进袋子里,起身离去。 市长拦住他。 ——我应当做什么鬼事情啊? ——不用做一点儿事情:您将成为一个富裕城市的市长。 五年之后,拉维尔迪厄拥有七家缫丝厂,变成欧洲养蚕业和缫丝业的中心之一。它们不全是巴尔达比乌的产业。本地的其他贵族和地主都学他兴办这项奇妙的冒险企业。巴尔达比乌很痛快地向每一个人敞开他的职业秘密,这使他比大把赚钱更为快乐。诲人不倦。示人秘方。他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 蚕丝 七 巴尔达比乌也是八年前改变了埃尔维·荣库尔生活的人。那时瘟疫乍起,开始引起欧洲蚕籽减产。巴尔达比乌方寸不乱,他研究形势,得出结论:问题无法解决,但可以迂回。他有一个创意,缺少合适的人选。当他看见埃尔维·荣库尔从凡尔登咖啡馆前走过时,就觉得找到了这个人,只见他身穿陆军少尉的制服,迈着休闲军人的步伐,风度翩翩,趾高气扬。那个时候,他二十四岁。巴尔达比乌将他邀至家中,在他面前推开一张印满异域地名的地图,对他说道: ——恭喜了。你终于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小伙子。 埃尔维·荣库尔听完了他讲的关于蚕、蚕籽、金字塔和航海旅行的全部经历后说: ——我不能。 ——为什么? ——两天后我休假期满,要回巴黎。 ——当职业军人吗? ——是的。我的父亲愿意这样。 ——这不成问题。 他拉住埃尔维·荣库尔,将他带到他父亲面前。 ——您知道这位是谁吗? 他不经通报直接走进办公室问道。 ——我的儿子。 ——您再好好看看。 市长把身体往皮椅的靠背贴过去,开始浑身冒汗。 ——我的儿子埃尔维,两天后将回巴黎,在那里有一个我们军队中的辉煌前程等待他,假如上帝和圣安妮丝愿意的话。 ——不错。只是上帝在别处忙碌,而圣安妮丝厌恶军人。 一个月以后埃尔维·荣库尔动身去埃及。他乘坐一艘名为“阿德尔”的船出海。厨房的饭菜味儿钻进客舱,同舱的是一位英国人,自称在滑铁卢打过仗。第三天傍晚,他们看见一些亮晶晶的海豚在地平线上像浪花一样翻滚,这种现象总是在每月十六号重复出现。 他返回是在两个月之后——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好赶上大礼弥撒。他带回成千上万颗蚕籽,用棉花裹好,装在两只大木盒里。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巴尔达比乌在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对他说出的那些话却是: ——你给我说说海豚。 ——海豚吗? ——说说你在什么时候看见它们? 这就是巴尔达比乌。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蚕丝 八 ——差不多全世界。 巴尔达比乌低声细语。 ——差不多。 说着将他的酒中搀兑进两指深的水。 八月的晚上,午夜已过。平日,在这时分,凡尔登早已关门。椅子整齐地倒扣在桌子上。他擦干净柜台,以及其他一切物品。只剩下熄灯和关门。但是凡尔登等待着:巴尔达比乌在说话。 坐在他对面的是埃尔维·荣库尔,嘴唇间夹着一支熄灭的香烟。倾听着,纹丝不动。像八年前一样,他听凭这个人慢条斯理地再次描绘自己的命运。他的声音听起来低微而又清晰,不时被啜酒间断。他不停地说了许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无可选择。既然我们要活下去,就应当去那里静默。 凡尔登,倚靠在柜台边,抬眼观望两人。 巴尔达比乌在一心一意地从杯底再搜索出一口酒。 埃尔维·荣库尔在开口说话之前将香烟搁在桌边上。 ——它在哪里,准确地说,这个日本国? 巴尔达比乌举起他的那根拐杖,用它指着圣奥古期特教堂的屋顶及远处。 ——正对着那个方向不停地走下去。 他回答。 ——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蚕丝 九 实际上,日本在那个时代处于世界的另一边。它是一个由众多岛屿组成的岛国,并且完全与世隔绝地生存两百年了,拒绝同大陆的任何联系,禁止任何外国人进入。中国海岸线大约相距两百海里,但是天皇的一道禁令使之变得更加遥远,在全岛禁止使用超过一棵树的木材造船。根据一种它特有的开通逻辑,法律并不禁止出境;但是对试图再入境者将处以死刑。中国、荷兰和英国的商人们反复尝试打破这种荒谬的孤立状态,但是他们最终只能设下一张危险而易破的走私网。他们从那里获得的是少量的钱财、大量的麻烦和傍晚在各港口轻易买到的一些地图。在他们失败的地方,美国人由于坚船利炮而成功了。一八五三年七月海军准将马修·西·佩里率领一支现代化的由蒸汽发动机船组成的舰队驶入了横滨海湾,向日本人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写明“希望”岛国对外国人开放。 日本人以前从未见过一艘能够逆风渡海的船。 七个月之后,当佩里回来收取最后通牒的答复时,岛国的军政府屈从地签订了一份协议,同意将该国北部的两个港口对外开放,并开始一些最审慎的最初贸易往来。岛国周围的海域——那位海军准将神情略显庄重地宣告——从今天起水不是很深了。 蚕丝 十 巴尔达比乌知道所有的这些故事,尤其熟知其中的一则传闻,因为这则传闻在到过那边的人的闲谈中反复提及。据说那个岛国出产世界上最美的丝绸。他们按照已经达到神奇的精确性的规格和秘方,生产了上千年。巴尔达比乌认为这不是一种传闻,而是简单纯粹的真实。有一次,他用手指挑起一块用日本丝线织成的纱巾,指间仿佛轻若无物。于是,那时他觉得微粒子病和病蚕籽的事情通通见鬼去,他想到的是:“那个岛上遍地是蚕。一个两百年来没有一个中国商人或一个英国保险经纪人能够登陆的岛是一个没有任何病疫传染的岛。” 他不止于这么想,他把这想法告诉拉维尔迪厄全体丝绸生产者,把他们召集到凡尔登咖啡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过去听说过日本国。 ——我们一定要横穿整个世界去买蚕籽,就像是上帝发配去一个见外国人就吊死的地方吗? ——他们从前吊死外国人。 巴尔达比乌解释。 人们不知如何思量,有人想出一条驳斥的理由。 ——既然世上无人想过去那里买蚕籽,定是有某种原因。 巴尔达比乌本来可以自我吹嘘一番,提醒人们那是因为世界的其他地方没有另一个巴尔达比乌。但是他宁愿实事求是地说话。 ——日本人被迫出售他们的丝绸。但是蚕籽,那可不卖。他们紧紧地攥在手里。如果你胆敢将它们带出岛外,你做的事情就构成一种罪行。 拉维尔迪厄的丝绸生产者们,或多或少,都是一些正人君子,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国度里触犯任何一条法律。然而,假设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去干,他们则觉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蚕丝 十一 那是一八六一年。福楼拜正在完成《萨朗波》的写作,电灯照明还只是一种设想,亚伯拉罕·林肯正在大西洋的彼岸进行一场他将看不到结局的战争。拉维尔迪厄的养蚕专业户们组成合作社,集中资金,相当可观,足以支持一次远征。大家觉得将远征的任务交给埃尔维·荣库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巴尔达比乌要求他接受时,他的回答是提问。 ——这个日本国,准确地说,在哪里呢? ——一直往前走。直至世界的尽头。 他于十月六日启程。孤身一人。 在拉维尔迪厄城门边,他拥抱妻子海伦,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你什么也不要怕。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行动舒缓,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从不盘扎起来。她有一副极其美妙的嗓音。 蚕丝 十二 埃尔维·荣库尔出发了,携带着八千金法郎和巴尔达比乌给他取的三个名字:一个中国名字,一个荷兰名字和一个日本名字。他在梅茨附近越过边境,横穿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直达基铺。他骑马在俄罗斯大草原上驰骋两千公里,翻过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到达贝加尔湖,当地人称之为——海。他顺黑龙江直下,沿着通向大海的中国边境线往前走。当他到达海滨后,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了十一天,最后一条荷兰走私船把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过石川县,富山县,新泻县,进入福岛县境内,抵达白川市。他在该城的东边转悠了两天,等来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双眼,带他走进一座小山村,在那里住宿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同一位不说话的男人做成蚕种交易,那男子用一方丝巾蒙面。黑色的。傍晚时分,他将蚕籽藏入行李之中,转身背对日本,准备踏上归途。 当一个男人跑着追上来并拦住他时,他刚刚走出村口。那人用不容置疑的专横语气对他说话,然后客气而又坚决地陪他往回走。 埃尔维·荣库尔不会说日本话,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是他明白原卿要见自己。 蚕丝 十三 他们拉开一扇贴着糯米纸的木格门,埃尔维·荣库尔走进去。原卿盘腿坐在地上,在房间最远的角落里。他身穿一件深色的和服,没有佩戴饰物,惟一可见的权力标志,是一个躺在他身边的女人,静卧不动,头枕在他的怀里,双眼闭合,两臂藏在宽大的红裙之下,那裙子向四周铺开,在炭灰色的席子上犹如一团火焰。他的一只手在女人的头发里缓缓移动,仿佛在抚摸一只熟睡中的珍稀动物。 埃尔维·荣库尔向房间里面走去,得到接纳的示意,在他对面坐下。他们沉默着,用眼睛互相打量。一位男仆走来,悄无声息,在他们面前放下两杯茶,随后悄然离去。这时原卿开始说话,以一种吟唱的声音讲自己的语言,那声音是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假嗓子挤出来的。埃尔维·荣库尔听着。他用眼睛盯住原卿的眼睛,只在某一瞬间,几乎令人觉察不出,将眼光下移,停在那女人的脸上。 那是一位妙龄少女的面庞。 他抬起视线。 原卿中止说话,端起一只茶杯,送至唇边,稍息片刻后说道: ——请告诉我您是什么人 他讲法语,将元音略为拖长,用的是沙哑的真嗓子。 蚕丝 十四 面对这个最难对付的日本人,面对全世界想从那个岛国带走的一切财富的主人,埃尔维·荣库尔试图讲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他讲自己的语言,说得很慢,并不确切知道原卿能否听懂。他主动地抛开一切顺忌,如实陈述,既无编造也无遗漏,朴实无华。他用同样的语气和轻微的示意动作,描述细微末节和关键性事件,仿佛在清点从一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件件物品,表现得忧伤而又平稳,沉浸在往事之中。原卿听着,没有一丝表情破坏他脸上的线条。他的眼睛盯住埃尔维·荣库尔的嘴唇,好像那些话是临终遗言的最后几句。整个房间里的气氛是那么安静和凝重,仿佛顷刻间即将发生重大事情,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突然间, 那位少女, 丝毫未动地, 睁开眼睛。 埃尔维·荣库尔本能地将目光垂落到她的身上并且看到了,他没有停止说语,他看到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东方人的形状,并且直视着他,目不转睛地撩拨人心,那睫毛之下的眼睛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埃尔维·荣库尔以尽可能做到的自然表情,将视线移至别处,继续他的讲话,努力不让他的声音出现异常。只是在他的眼睛朝放在面前地上的茶杯望去时他才停顿下来。他用一只手端起茶杯,送至唇边,慢慢地饮茶。当把杯子再次放置面前时,他重新开始讲话。 蚕丝 十五 法国,海上旅行,拉维尔迪厄的桑树的清香,蒸汽火车,海伦的声音。埃尔维·荣库尔继续讲述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在生活中,他做了些什么。那位少女不停地盯视他,对他施加一种压力,逼得他说每一句话必然地采用怀旧语气。当她突然从裙服中露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在面前的地席上移动时,房间好像陷入了一种永久的静止状态。埃尔维·荣库尔看见那只苍白的手形伸进了自己视界的边缘,只见它擦过原卿的茶杯,然后,不可思议地,继续滑向另一只杯子,毫不犹豫地抓住它——那无可回避地是他喝过的杯子,她轻轻地端起杯子,把它拿走。原卿面无表情地死盯着埃尔维·荣库尔的嘴唇,毫不停歇。 少女稍微地抬起头。 她第一次将眼光从埃尔维·荣库尔身上挪开,移至茶杯上。 缓缓地,她将茶杯上埃尔维·荣库尔饮用过的地方准确地转至双唇间。 她半眯起眼睛,喝下一口茶。 她将杯子从唇边拿开,并将杯子推回原处。 她让那只手隐退于裙服之下。 她重新将头靠在原卿的怀里。 睁开的双眼,死死地看人埃尔维·荣库尔的眼睛。 蚕丝 十六 埃尔维·荣库尔又说了很久。只是当原卿把目光从他身上挪走并且点头示意时,他才住口。 寂静无声。 原卿讲法语,略为拖长元音,用沙哑的真嗓子,说道: ——如果您愿意,我高兴看到您再来。 他第一次露出微笑。 ——您弄到的种籽是鱼籽,价值聊胜于无。 埃维尔·荣库尔垂下目光。在他面前,摆放着茶杯。他端起来并开始转动和打量,好像在杯口的彩色花边上寻找自己的东西。当他找到了所寻找的东西,就将嘴唇凑上去,一饮而尽。然后他将茶杯放回面前,说道: ——我知道。 原卿开心地笑了。 ——您因此而付了假金币是吗? ——我为买到的东西付钱。 原卿的神情复归严肃。 ——当您从这里走出去时您将得到您所想之物。 ——当我离开这座岛屿时,如果还活着的话,您将收到您应当得到的黄金。请记住我的话。 埃尔维·荣库尔连回话也不等了。他站起身来,倒退几步,然后躬身施礼。 退出之前,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是她的眼睛,无言的目光,全然专注着他的眼睛。 蚕丝 十七 六天后,埃尔维·荣库尔于高冈市乘上一艘荷兰走私船,那船将他带到比尔克。他从那里进入中国境内,横穿四千公里的西伯利亚大地,来到贝加尔湖,越过乌拉尔山,抵达基辅,乘火车由东向西跨过整个欧洲,最后到达法国。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赶上了大礼弥撒——他站在了拉维尔迪厄的城门前。他驻足停立,感谢上帝,步行入城,每走一步就默念一个人的名字,为了永远不忘记他们。 ——世界的尽头如何? 巴尔达比乌问他。 ——无法看见。 他给妻子海伦带回一件绢丝内衣作为礼物,她因为害羞从来不曾穿过。 如果用手指拎起那件内衣,轻若无物。 蚕丝 十八 埃尔维·荣库尔从日本带回的蚕籽——成百上千地粘在一张张小小的桑树皮上——证实自己完全健康。在拉维尔迪厄地区,那一年的蚕丝生产大获丰收,产量高而且质量好。人们决定增开两家缫丝厂,而巴尔达比乌叫人们在圣安妮丝教堂边修筑一座庭院。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像庭院是圆形的,将设计交给一位名叫胡安·贝尼特斯的西班牙建筑师去完成,此人在斗牛场这类建筑物的设计方面享有一定声誉。 ——庭院中间理所当然没有沙石,而是一座花园。在入口处,可能的话用海豚头像代替公牛头像。 ——海豚,先生[1]? ——贝尼特斯,你记清楚这种鱼了吗? 埃尔维·荣库尔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成了富翁。他在自己田产的南边买进三十英亩土地,用夏季几个月的时间构画园林草图,那将是一个可供人轻松安静地散步的地方。他想像这座园林像世界的尽头一样是不能一览无余的。每天早晨他走到凡尔登咖啡馆,在那里听小镇传闻和翻阅从巴黎寄来的报纸杂志。傍晚他在柱廊下待很久,坐在妻子海伦身边。她高声朗读一本书,这令他感到幸福,因为他认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 一八六二年九月四日,他满三十三周岁。生活在他眼前上演着赏心悦目的戏剧。 蚕丝 十九 ——你不应当心怀任何恐惧。 由于巴尔达比乌决定如此,埃尔维·荣库尔于十月一日再次出发前往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越过法国边境,横穿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直达基辅。他骑马在俄罗斯大草原驰骋两千公里,翻过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到达贝加尔湖,当地人称之为——魔鬼。他顺黑龙江直下,沿着通向大海的中国边境线往前走。当他到达海边后,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了十一天,最后一条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过石川县、富山具、新泻县,进入福岛县境内,抵达白川市。在该城的东边转悠了两天,等来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进原卿的山村。当他能够重新睁开眼睛时,他的面前站着两位男仆,他们拿着他的行李,将他引至一座森林的边缘,给他指示一条林间小路,并留下他单独一人。埃尔维·荣库尔开始行走在树木的阴影之中,在他四周和头顶上的树枝遮断了日光。只有当枝叶突然分开,仿佛瞬间在小路边打开一扇窗户时,他才停住脚步。只见一片湖水,位于脚下三十米深处。在湖畔,原卿和一个穿橘红色衣服、长发披肩的女人蹲伏在地上,只看见他们的背影。在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她的一刹那,她舒缓地转过身来,在那一瞬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遇。 她的眼睛不是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埃尔维·荣库尔重新开始行走在茂密的森林里,当他走出树林时就到达了湖边。在他前面几步之遥,原卿,独自一人,以背相向,静坐着,身穿黑衫,在他身旁有一袭橘红色衣服,弃置地上,还有两只草编凉鞋。埃尔维·荣库尔走上前去。层层细浪将湖水送至岸边,仿佛从远处长途跋涉而至。 ——我的法国朋友。 原卿低声微语,没有转过身了。 几小时过去了,他们比肩而坐,时而交谈,时而沉默。然后原卿站起身来,埃尔维·荣库尔跟着立起。在踏上林间小道之前,他以令人难以觉察的动作将一只自己的手套抛落在那件遗留在湖畔的橘红色衣服旁边。他们走进小镇时天色已晚。 蚕丝 二十 埃尔维·荣库尔在原卿处作客四天。他就像生活在国王的宫廷里一样。整个小镇为这个男人而存在,在这些小山丘上,几乎没有不是为了他的安全和为了他的享乐而设置。生活低调地爬行,如同一只被赶进巢穴的动物,精明地缓速行动。世界恍若倒退了几个世纪。 埃尔维·荣库尔有一座独享的房子和五个寸步不离地随行左右的男仆。他单独进餐,在一棵繁花似锦的大树的荫庇之下。那些花儿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他们每日郑重其事地伺候他饮茶两次。傍晚,他们将他送至室内最大的客厅,厅里石材铺地,就在那里让他完成沐浴仪式。三位妇人,年老色衰,面容被一种白色的油彩遮盖,她们将水浇洒在他的身体上,然后用大块的丝绸替他擦拭干净。丝巾是温热的。她们的手粗硬如木质,但是动作特别温柔。 第二犬早晨,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小镇里来了一位白人,两辆满载大木箱的车子随行。那是一个英国人。他不是为采购而来此地。他为推销至此。 ——武器,先生[2]。那您呢? ——在下购买,蚕种。 他们一起用膳。英国人有许多故事可聊:他来往于欧洲和日本之间八年了。埃尔维·荣库尔一直洗耳恭听,只是到最后才问他: ——您认识一个生活在这里的女人吗?她很年轻,我相信是欧洲人,白种人。 那英国人不停地吃着,表情毫无反应。 ——在日本不存在白种女人。没有一个白人女子,在日本。 次日他离去,满载黄金。 蚕丝 二十一 埃尔维·荣库尔只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才重见原卿。他发现他的五个男仆倏然消失,仿佛中了妖法,并且于片刻之后看见原卿光临。在那个小镇,所有的人为了他而生存的那个男人,总是独来独往。似乎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命令世人让他离群索居。 他们一起爬上山坡,径直到达一处林中空地,那里的上空被几十只生着蓝色大翅膀的鸟儿的飞翔划破。 ——人们在这里观看它们飞期,并且从它们的飞行中察知未来。 原卿说道。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人时,我的父亲曾带我到一个与这里相似的地方。把他的弓塞进我手里,命令我射击其中的一只鸟儿。我照办了,一只大鸟,蓝色的翅膀,摔落地面,好像一块无生息的石头。我的父亲对我说,如果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就看明白你的箭头的去向。 鸟儿飞得很慢,在空中上上下下,好像要将天空擦拭干净,用它们的羽翼,很小心。 他们在一种下午像是傍晚的奇怪阳光中走回小镇。到达埃尔维·荣库尔的住处后,互相告别。埃尔维·荣库尔站在门坎边不动,目光注视着他。等他大约走出二十步开外,就说: ——何时您将告诉我,那位小姑娘是何方人氏? 原卿继续前行,步履沉缓、却并非疲乏所致。四周万籟俱痕,一片空虚。似乎出于一种特殊的规定,不论去哪里,那个男人都无条件地、彻底地踽踽独行。 蚕丝 二十二 次日清晨,埃尔维·荣库尔从他的住处走出,开始在村子里信步闲逛。一路上遇见的男人们向他躬身施礼,女人们低眉顺眼地朝他微笑。他看见一座巨大的鸟舍,里面关养着多得难以计数的各种鸟,蔚为奇观。这时他明白自己走近了原卿的住宅。原卿曾经对他讲起过,他让人从世界各地搜求这些珍禽奇鸟。其中有一些鸟儿价值连城,超过拉维尔迪厄丝绸的年产值。埃尔维·荣库尔驻足观赏这种豪华的狂热嗜好。他想起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东方男人为了奖励情人的忠诚,经常不是赠送她们首饰,而是极其美丽的精致小鸟。 原卿的住宅仿佛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湖水之中。埃尔维·荣库尔朝它走近,并在离入口几米处站住。没有门,纸质屋壁上影像时隐时现,无声无息。不像居家过日子。如果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这一切的话,那就是——演戏。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埃尔维·荣库尔止步等待:纹丝不动,双脚站立,在与那房子相距几步之遥处。在他听凭命运发落的这段时间里,在那个独特的舞台上透漏出的只有影像和寂静。于是他转身,埃尔维·荣库尔最终快步走向自己的住处。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因为这样行走可以使他不去思考。 蚕丝 二十三 当晚,埃尔维·荣库尔打点好行李。然后被人带到那间石砌地面的大房间,行沐浴仪式。他躺下,闭上双眼,回想大鸟舍,那不可思议的爱情信物。 她们用一块湿布盖住他的眼睛。从前不曾这样做过。他本能地伸手去拿掉那块布,但是有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将它按住。那不是一个老女人的苍老之手。 埃尔维·荣库尔感觉到水在身上流淌,起先在大腿上,然后顺着手臂及至胸脯。水滑如油。四周静得出奇。他感觉出一条丝巾落到身上的轻柔。一个女人的手——一个女人的——替他擦干身体,并且抚摸着他的皮肤,浑身上下,那双手和那块轻柔若无的丝巾。他自始至终不曾动弹过,当他感觉到那双手从肩部向上伸到颈部时也没有动过,她的手指——丝巾和指头——一直往上触及他的嘴唇,并且在嘴唇上磨擦而过,一次,缓慢地,然后消失了。 埃尔维·荣库尔还感觉出丝巾被提起和离开他。最后的事情是一只手掰开他的手,往他的掌心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等待良久,在寂静中,不敢动作。后来他慢慢地从眼睛上拿开那块布,几乎不见亮光,在那房间里。身边不见任何人。他站起身来,拿起叠好放在地上的浴袍,将袍子披在肩上,走出房间,横穿屋子,来到他的席铺前,躺了下去。他开始打量灯笼里的火焰,微微弱弱的,摇曳不定。他小心翼翼地,拖延着那个时刻,拖够了他所希望的时间。 然后,在寂寥之中,他张开手掌,看见了那张纸条。很小。一个接着一个竖写着的很少几个象形文字。黑色墨水。 蚕丝 二十四 次日清晨,埃尔维·荣库尔很早就出发了。他将蚕种藏入行李之中,随身携带着成千上万的蚕籽,也就是说,携带着拉维尔迪厄的未来,几百个人的工作岗位,以及其中十来个人发财致富的机会。在道路向左拐处,村庄的景色总是被遮挡在了山后,他不及护送的两位男仆,兀自停止前行。他翻身下马,在路边停立片刻,目光注视那些攀伏在山梁上的房屋。 六天之后,埃尔维舍骑换舟,在高冈市乘上一艘荷兰人的走私船,随之到达萨比尔克,从那里越过中国边境直至贝加尔湖,走过四千公里西伯利亚大地,翻越乌拉尔山,到达基辅,乘火车由东至西横穿整个欧洲,最后到达法国,旅行三个月。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赶上大礼弥撒——他来到拉维尔迪厄城门下。他看见妻子海伦朝他奔跑过来,当他将她拥入怀中时闻到了她肌肤的芬芳,并且听到了她那丝绒般的声音,对他说: ——你回来了。 温柔甜美。 ——你回来了。 蚕丝 二十五 在拉维尔迪厄,日子简单地流淌着,生活按照正常规律有条不紊地进行。埃尔维·荣库尔自在逍遥了四十一天。第四十二天他忍耐不住了,打开他的旅行箱中的一格,抽出一张日本地图,翻开地图并取出那张纸条,这是几个月前他收藏在里面的。 不多的几个象形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往下竖写着。黑色墨水。他坐在写字台边,长久不动地凝视它。 他在凡尔登咖啡馆找到正在玩台球的巴尔达比乌。他总是一个人玩,和自己对抗。奇怪的比赛。健全者对断臂者,他如是命名。他正常地击一次球,接着的那一次只用一只手。断臂者打赢的那一天——他说——我将离开这座城市。多年来,断臂者总是输球。 ——巴尔达比乌,我要在这里找一个能读懂日文的人。 断臂者击球,两次贴库后落袋。 ——你去问埃尔维·荣库尔,他知道一切。 ——我一点儿都不懂。 ——在这里,你是日本人。 ——但是我同样是什么也不懂。 健全者俯身于球杆上,送出一个六分球。 ——那么只有布朗什夫人了。她在尼姆开一家布店。商店的楼上是一家妓院。那也是她的生意。她是富婆。而且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她如何来到这里? ——你不要问她这些,既然你有求于她。臭球。 断臂者这时失误,输掉十四分。 蚕丝 二十六 对他的妻子海伦,埃尔维·荣库尔称自己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不得不去尼姆城一趟。还说当天就能回来。 他来到莫斯卡街十二号,登上布店之上的第二层楼,打听布朗什夫人。让他等待了很久。大厅的装饰使人觉得是为了一个多年前就开始而又永远不会结束的节日盛会。姑娘们全都是年轻的法国女子。有一位琴师在演奏,使用的是一架索尔迪纳琴[3],听得出来弹的是俄国曲子。每弹完一段他就将右手插入头发里并轻声嘀咕:“好了。” 蚕丝 二十七 埃尔维·荣库尔等候了两小时。后来被人引入走廊,送至最后一扇门前。他推门,入室。 布朗什夫人倚坐在一把大靠椅上,临近窗户。她身穿一件薄料子和服:浑身素皓。在她的手指上,像戒指一般,戴着一些深蓝色的小花。头发乌黑,闪亮发光,东方人的脸庞,完美无瑕。 ——您凭什么认为自己富裕得足以同我上床呢? 埃尔维·荣库尔站立不动,面对着她,帽子拿在手中。 ——我需要您帮一个忙。不在乎什么价钱。 然后他从外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四折叠好的,把它递过去。 ——我想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布朗什夫人纹丝不动。嘴唇半张半翕,似笑非笑。 ——我肯求您,夫人[4]。 尽管没有任何通常的理由去做这件事情,她还是接过纸条,打开,观看。她抬眼看看埃尔维·荣库尔,又垂下目光。她重新折叠纸条,动作徐缓。当她为了返还纸条而趋身向前时,胸前的和服些微张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她和服里面什么都没穿,她的肌肤鲜嫩而洁白。 ——你返乡,或我将亡。 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同时用眼睛注视埃尔维·荣库尔,不放过他的细微表情。 你返乡,或我将亡。 埃尔维·荣库尔重新将纸条放回外衣的内置口袋里。 ——谢谢。 他鞠躬致谢,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并动手将一些纸币放上桌面。 ——算了吧。 埃尔维·荣库尔迟疑了一下。 ——我不是说钱。我是说那个女人,算了,别管她。她不会死而且您也明白这一点。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回头,将钱搁在桌子上,开门离去。 蚕丝 二十八 巴尔达比乌说过,有时候,一些人为了同布朗什夫人做爱,不惜从巴黎远道而来。回到首都后,他们向人炫耀晚礼服衣领上插的几朵蓝色小花,就是她一向戴在手指上,当做戒指的那些花。 蚕丝 二十九 生平第一次,那年夏天,埃尔维·荣库尔带妻子去里维埃拉海滩。他们在一家名叫尼扎的饭店住了两个星期,光顾这里的大多数是英国人,旅馆以向顾客提供音乐晚会而出名。海伦相信住在如此美妙的地方将能孕育出他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儿子。他们一起确定将会是一个男孩。名字就叫菲利普。他们愉快地参加海滨浴场的社交生活,玩得非常开心,然后关上房门,嘲笑他们遇见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一天晚上,在音乐会上,他们结识了一位皮货商,波兰人。他说去过日本。 在离开那里的前一天夜里,埃尔维·荣库尔突然睡醒。那时天还很黑,他起了床,走到海伦的床边。当她睁开眼睛之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地说: ——我爱你到永远。 蚕丝 三十 九月初,拉维尔迪厄的养蚕人聚会在一起,为了确定怎么办。政府事先派了一位年轻的生物学家到尼姆城,负责研究造成法国生产的蚕种失去繁殖能力的病害。他名叫路易·巴斯德,他使用几架显微镜工作,可以观察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据说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果。从日本传来的消息说一场内战迫在眉睫,战争是由那些反对外国人进入自己国家的政治力量挑起的。刚在横滨设立不久的法国领事馆发回文件,劝阻人们暂时不要同该岛国进行贸易往来,建议等待更好的时机。拉维尔迪厄的显要人物们生活谨慎而又对每一次秘密远征日本消耗的巨额成本很敏感,其中的许多人提出取消埃尔维·荣库尔的出差以及当年使用经中东的大进口商转手而来的几批蚕种的设想,那些货品的可靠性较差。巴尔达比乌一直听大家讲,没有说一句话。最后轮到他发言时,他所做的就是将他的拐杖摆到桌面上,抬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等待。 埃尔维·荣库尔知道巴斯德的研究,也读到过从日本传来的新闻,但是他一直拒绝加以评论。他宁愿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修改那座他想建造在他家旁边的花园的设计草图上。他在书房内一个隐密的角落里保存着一张四折叠好的纸条,那上面一个接着一个地竖写着不多几个象形文字,黑色墨水。他在银行里有一笔相当数目的存款,过着宁静安逸的生活,满怀若很快做父亲的合理希望。当巴尔达比乌将目光对准他时他说的那句话是: ——你决定吧,巴尔达比乌。 蚕丝 三十一 埃尔维·荣库尔于十月初出发去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跨出法国边境,穿过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继续向前抵基辅。他骑马驰骋两千公里俄罗斯大草原,翻越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后到达贝加尔湖。当地的人们称之为——最后的湖。他顺黑龙江而下,后沿中国边境线向大海前进。当他到达海边时,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十大,直到一艘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看到的那种景象是一个等待战争爆发的混乱国家。他行走数日却无需往常的谨慎,为在他身边各地的政权机构和检查网站好像由于战争的临近而松焊了。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机构就将全盘重新布局。他在白川市遇见了那位负责带他去见原卿的人。他们骑马走了两天,到达村庄附近。埃尔维·荣库尔下马步行进村,因此他来访的消息可以赶在他到达之前传达。 蚕丝 三十二 人们将他带至村庄最后几栋房屋之中的一栋,在山顶上,树林旁边。五位男仆正恭候着。他把行李交给他们,走到外面的游廊上。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原卿的住宅出现在村子的另一端,比其他房屋略大,巨大的松树环绕,护卫着它离群素居的独处。埃尔维·荣库尔久久地注视着它,仿佛在他与地平线之内不存在其他东西。于是他看见—— 在最后时刻, 突然间, 数百只飞鸟布满那座房屋的上空,仿佛从地面一哄而起。各式各样的鸟儿,受到惊吓,四处逃窜,狂飞乱舞,鸣唱尖叫,翅膀像烟花绽放,如阳光下一片彩色的云。惊慌的鸣叫声组成逃亡乐章,在天空中飘荡。 埃尔维·荣库尔微笑着。 蚕丝 三十三 村庄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犹如一窝疯狂的蚂蚁:大家奔跑和叫喊,两眼朝上看,追赶着那些逃窜的鸟儿,它们多年来代表着老爷的尊贵,此时变成了飞在空中的闹剧。埃尔维·荣库尔走出他的屋子,往村里走去。他缓步徐行,从容不迫地望着前方。似乎没有人看见他,他似乎也没有看见旁人。他是一根金线,直接穿插进一个疯子编织的地毯中。他走过河上的桥,一直走到大松树边,钻进松树林,又钻出来。他看见巨大的鸟笼在面前,笼门大开,完全空了。在鸟笼前,有一个女人。埃尔维·荣库尔日不斜视,继续径自往前走,款款前行,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时才停步。 她的眼睛没有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埃尔维·荣库尔朝她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并张开手掌。在他手心里有一张小纸条,四折叠好。她看见纸条,险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微笑。她将一只手放到埃尔维·荣库尔的手上,稍作停留,然后将手抽回去,手指间夹着那张在世界上转过一圈的纸条。她刚刚将纸条藏入衣服的一道褶边里,就响起了原卿的声音。 ——欢迎您,我的法国朋友。 他出现在几步开外,深色的和服,头发黑黑的,精心地收拢在脑后。他走近了。他开始查看鸟笼,逐个地打量那些张开着的笼门。 ——它们会回来的。总是很难抵制回归的欲望,不是吗?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回答。原卿两眼看着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您来吧。 埃尔维·荣库尔跟随其后。他走出几步后转身朝着那位少女,行一个鞠躬礼。 ——我希望很快再见到您。 原卿继续向前行。 ——我不懂您的语言。 她说道。 ——您来吧。 蚕丝 三十四 那天晚上原卿邀请埃尔维·荣库尔去他家里。那里有一些村里的男人,和穿着华丽的女人,她们的脸上涂抹着白色和艳丽色彩的脂粉。人们喝清酒,用长长的木制烟袋抽一种气味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烟草。进来几个卖艺的人,一位男子摹仿人和动物的声音,引起哄堂大笑。三位老妇人弹拨弦乐,从未停止过脸上的微笑。原卿坐在首席,身穿黑色衣服,赤裸着双脚。那个有着少女面庞的女人坐在他身边,一袭丝绸长袍,灿烂耀眼。埃尔维·荣库尔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最远处:他被周围女人甜腻腻的香气包围着,朝那些津津乐道的男人们困惑地微笑,他听不懂他们所讲的故事。他千百次地寻找她的眼睛,而她千百次地与他的目光相遇。那是一种忧伤的舞蹈,悄然而无奈地进行着。埃尔维·荣库尔跳至深夜,然后站起身来,用法语说了一句致歉的话,设法摆脱了一位执意要陪送他的妇女,拨开烟雾和那些用他所不懂的那种语言朝他大喊大叫的男人们,离开了那里。在迈出房间之前,他最后一次朝她望过去。她正在看他,目光茫然,相距在数世纪之遥。 埃尔维·荣库尔在村子里信步游荡,呼吸着黑夜里的清新空气,他迷失在山坡上的一些小巷里。当他来到自己屋前时看见一个红灯笼,透着亮光,在纸壁后面晃动。他迈步入室,发现两位妇人,站立着,就在他的面前。一个东方姑娘,年轻,穿一件朴素的白色和服。还有她。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十分兴奋的快乐。她没有给他留出做任何行动的时间。她走上前来,抓起他的一只手,捧到脸上,用嘴唇触抚,然后使劲地握住,放到她身旁的那位姑娘的双手里。她按住那只手,停留片刻,以使他不能挣脱。她放开手,最后,往后退行两步,拿起灯笼,朝埃尔维·荣库尔看了两眼,跑开了。那是一只橘红色的灯笼。微弱的灯光远去,消失在黑夜里。 蚕丝 三十五 埃尔维·荣库尔从前没有见过那位姑娘,那天夜里,也没有,没有真正地见过她。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他感觉到她的胴体的美丽,熟悉了她的纤手和秀唇。他与她做爱几小时,让她教会一种自己不知道的徐缓行事的方法,做出从前不曾做过的动作。在黑暗中,与她做爱和不做爱都是一种成幻境界。 黎明到来之前,那姑娘起床,穿上白色和服,飘然离去。 蚕丝 三十六 早上,埃尔维·荣库尔发现,原卿派来的一个人正在住所对面等待他。他带来十五张桑树皮,上面密密麻麻地覆盖着蚕籽:细小颗粒,象牙色。埃尔维·荣库尔检验每一张树皮,非常仔细,然后谈妥价钱并用金币支付。在那个人离开之前他让他明白自己想见原卿。那人摇头。埃尔维·荣库尔看他的手势知道原卿在那天清晨,很早,就带着随从人员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埃尔维·荣库尔跑步穿越村庄,直奔原卿的住宅。他只看见几个仆人,一问三不知地摇头。那座房子真是人去楼空了。他在四周搜寻一番,在废弃的东西中,看不出任何对他有用的信息。他离开那座房屋,回头走向村里,从那个巨大的鸟笼前经过。所有的笼门重新关上。里面,成百上千只鸟儿飞翔,不见天日。 蚕丝 三十七 埃尔维·荣库尔又等了两天,音讯全无。然后就出发了。 他离开村子不出半小时,前面出现一片树林,他从林子边走过时,树林里传出一种奇特的、清脆的嘈杂声。只见一大群鸟儿躲在枝叶间驻足歇息,像千万个黑色斑点杂陈林间。没有向送行的那两个人解释,埃尔维·荣库尔停住他的坐骑,从腰带上拔出手枪,向空中连发六颗子弹。那群鸟儿受惊后,冲向天空,像是从火中升起的一片烟云。飞鸟遮天蔽日,一连数日他在行程中都能看见。空中黑压压一片鸟儿,没有目的地,惊悚不安地乱飞。 蚕丝 三十八 六天之后埃尔维·荣库尔在高冈市,搭乘上一条荷兰走私船,随之到达萨比尔克。他从那里沿中国边境线至贝加尔湖,横穿四千公里西伯利亚大地,翻越乌拉尔山,到基辅,乘火车由东至西走遍整个欧洲。经过三个月的旅行,终于到达法国。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好赶上大礼弥撒——他来到拉维尔迪厄城门之下。他吩咐停下马车,在打开的小窗子后面静坐几分钟。然后下车,迈步前行,一步一步往前,疲惫至极。 巴尔达比乌问他是否目睹战争。 ——不是我所预料的那种。 他回答道。 夜里他钻进海伦的床,急不可耐地与她做爱,令她惊骇不已并且无法控制地流泪不止。当他有所觉察时,她竭力地对他微笑。 ——只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她低声细语。 蚕丝 三十九 埃尔维·荣库尔将蚕种分发给拉维尔迪厄的养蚕户。然后,许多日子没有在小镇上露面,甚至连每日散步至凡尔登咖啡馆的习惯也放弃了。五月初,他让人们大吃一惊,他买下让·贝尔贝克留下的房屋,那个人有一天停止说话,并且至死都不再开口。大家以为他打算把那里变成他的新作坊。他并没有着手将房屋腾空。他不时去那里,并且逗留,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房间里做什么。一天他将巴尔达比乌带去。 ——你可知道让·贝尔贝克为什么不说话吗? 他向他发问。 ——这是他没有说的许多事情之一。 时隔数年,可是墙壁上还挂着图画,洗碗池边有压在抹布上的锅碗。待在这种地方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巴尔达比乌更愿意离开。可是埃尔维·荣库尔一直着迷似的打量那些死气沉沉的发霉的墙壁。很显然,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在那房子里面。 ——也许是生活,有时候,转得你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 他说道。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巴尔达比乌不太喜欢严肃的话题。他正盯着让·贝尔贝克的床看。 ——住在这么可怕的房屋里,谁都可能变成哑巴。 埃尔维·荣库尔继续过一种隐居生活,很少让人在镇上看到他,以设计那座他或迟或早要修建的花园来消磨时间。他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画满奇形怪状的图画,好像是机器。一天晚上海伦问他: ——是什么东西呀? ——是一个鸟笼。 ——一个鸟笼? ——对。 ——有什么用处? 埃尔维·荣库尔将两眼牢牢地看着那些草图。 ——你把它装满鸟儿,尽你所能地多装,然后某一天你遇上高兴的事儿,就打开它,看着它们飞走。 蚕丝 四十 七月底,埃尔维·荣库尔携妻子去尼扎。他们住进一栋小别墅,在海边。海伦想要如此,她相信离群索居的宁静能够消除几乎将丈夫控制住的忧郁情绪。而且,她已经机智地考虑,做一次任性出格的行为,以此给她所爱的这个男人提供宽恕别人的欣慰,将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星星期时的、元可挑剔的幸福时光。在气温比较凉爽宜人的日子里,他们租一辆马车,到山上去寻找那些隐蔽偏僻的村镇。在那些地方,大海就像是用彩色纸板搭成的舞台背景,他们乐此不疲。有些时候,他们去城里听音乐会或参加社交活动。一天晚上,他们接受了一位意大利男爵的邀请,他在瑞士饭店举办盛大晚宴,庆祝他的六十大寿。当埃尔维·荣库尔偶然抬头朝海伦望过去时正是吃餐后水果的时候。她坐在餐桌的另一侧,挨着一位迷人的英国绅士。那人与众不同,他在紧身上衣的翻领上插了一束深蓝色的小花以示炫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他趋身向海伦,并伏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跟她说话。海伦开始发笑,那模样极美,她一边笑着一边将身体微微倾向英国绅士,直至她的秀发擦碰到他的肩头,她这样做毫无羞色,而只有明白无误地卖弄风情。埃尔维·荣库尔低头将目光垂向盘子。他不能不感觉到自己那只握着银勺的手,无疑是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在抽烟的时候,埃尔维·荣库尔由于过量饮酒而步履蹒跚。他走近一位男士,那人坐在桌子边,独自一人,望着自己的前方,一脸愚钝的表情,甚是可爱。他俯下身,慢吞吞地对他说: ——我应当告诉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先生[5]。我们大家都很讨厌。我们大家都很了不起,也都很讨厌。 那人来自德累斯达。贩卖小牛,懂一点儿法语。他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反复地笑,好像停不下来了。 埃尔维·荣库尔和妻子在利古里亚海岸住到九月初。他们惋惜地离开小别墅,因为在那里面,他们体验到了相爱的命运之轻。 蚕丝 四十一 巴尔达比乌头一天早上去了埃尔维·荣库尔的家。他们在门廓里坐下。 ——这花园还不见眉目。 ——我还没有开始施工,巴尔达比乌。 ——噢,是这样。 巴尔达比乌从不在早上吸烟。现在他掏出烟斗,装好烟丝,点上火。 ——我认识那位巴斯德。是一个能干的人。他让我看了。他能够将染病的卵从健康的卵中识别出来。当然,他医治不了。但是他能够分离出那些健康的。他说我们生产的蚕种中大约百分之三十是好的。 静默。 ——据说日本爆发了战争,这次是真的。英国人向政府提供武器,荷兰人给造反派。我觉得他们是协商好的。他们让双方为财富而争斗,然后他们收拾起一切东西,一起瓜分。法国领事馆正在旁观,那些人总是袖手旁观。他们擅长的只是发消息,讲述大屠杀以及外国人如何像绵羊一样被宰割。 静默。 ——还有咖啡吗? 埃尔维·荣库尔给他倒咖啡。 静默。 ——那两个意大利人,费雷利和另一个人,他们去了中国,去年……他们带回一万五千盎司蚕种,好货。他们还买了波菜特的蚕种,说是品质一流的东西。一个月后他们又将出发……他们提议同我们做一笔好生意,要价公道,每盎司十一法郎,这一切是有担保的。他们是正经生意人,背靠一个机构,在半个欧洲卖蚕种。我告诉你,他们是正派人。 静默。 ——我不知道。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这么干。用我们的蚕种,让巴斯德检验,然后我们可以从两个意大利人那里买一些……我们可以这么做。镇上的其他人说再派你去那边是发疯……那种代价……他们说太冒险,在这一点上他们说得有理,以前那几次另当别论,可是现在……现在很难从那里生还。 静默 ——事实是他们不想失去蚕种。而我不想失去你。 埃尔维·荣库尔将眼光对准那座尚未出现的花园眺望片刻,然后决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将去日本,巴尔达比乌。 他说道。 ——我将买那里的蚕种,必要的话我将用自己的钱去做这件事情。您只是应当决定我是否把东西卖给您,或者其他的什么人。 巴尔达比乌不曾料想是这样。他如同看见断臂者赢球,最后一击,四次贴库,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几何学。 蚕丝 四十二 巴尔达比乌告诉拉维尔迪厄的养蚕人,巴斯德不可信,那两个意大利人已经使半个欧洲上当受骗。在日本,战争于入冬前就将结束,圣安妮丝在梦中问他大家是不是一群胆小鬼。只有对海伦他不能说谎。 ——真的需要他去吗,巴尔达比乌? ——不是。 ——那是为什么呢? ——我不能阻止他。既然他想去那里,我只能多给他增加一个回来的理由。 拉维尔迪厄的全体养蚕户,不情愿地,为远征的费用,交付了各自的份额。埃尔维·荣库尔开始做准备工作,十月初他整装待发。海伦,像往年一样,协助他,不问什么,在他面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只是在最后一夜在熄灯之后,她鼓足勇气对他说: ——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声音坚定,不再甜美。 ——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我答应你。 在黑暗中,埃尔维·荣库尔回答。 蚕丝 四十三 一八六四年十月十日,埃尔维·荣库尔出发,开始第四次远征日本的旅行。他在梅茨附近走出法国边境,经过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到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继续往前至基辅。他骑马走过两千公里俄罗斯大草原,翻过乌拉尔山,走进西伯利亚,行走四十天到达贝加尔湖。当地人称之为——圣人。他顺黑龙江而下,沿着中国边境线走到海边,在海边港口萨比尔克停留八天,等来一艘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骑马走小路,穿越石川县、富山县、新泻县,进入福乌县境内。当他来到白川市时看见城市处于半毁灭状态,守卫的政府军士兵们正在废墟里扎营露宿。他从东边开始在城里转悠,徒劳地等了原卿的密使五天。第六天清晨他向山区走去,朝着住北的方向。他有很少几张地图,不准确,还有他记忆中保留的印象。他日复一日地漂泊,终于有一天认出了一条河,接着认出一片树林,接着一条路。在那条路的尽头找到了原卿的村庄:全部烧光。房屋,树木,一切。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活人。 埃尔维·荣库尔呆呆地站立着,望着这只巨大的熄灭的炭火炉,他的身后是一条八千公里的漫漫长路。而他的前面一无所有。他在突然间看到了他以为看不见的事情。 世界的末日。 蚕丝 四十四 埃尔维·荣库尔在村庄的废墟中逗留了几个小时。他不忍离去,尽管他知道在那里每失去一小时,对于他和对于整个拉维尔迪厄都可能意味着灾难:他没有蚕种带回去,即使他找到蚕种,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月了。在他走遍世界之前蚕籽就会裂开,在半道上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幼虫。仅仅一天的拖延就可能意味着失败。他明白这一切,但还是不忍离去。他就这样待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发生:从虚无之中,一眨眼,冒出一个男孩。他衣衫褴褛,脚步缓慢,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异乡客。埃尔维·荣库尔站立不动。那男孩向前又走了几步,站住了。他们相距几米,互相打量。后来男孩子从破衣裳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浑身发抖地走近埃尔维·荣库尔,把那东西递给他。一只手套。埃尔维·荣库尔又看见了湖岸,一件扔在地上的橘红色长裙,细浪将湖水推上岸边,仿佛从远方长征而来。他接过手套并向男孩微笑。 ——是我,法国人……丝绸商,法国人,你懂我的话吗?……是我。 男孩子停止哆嗦。 ——法国人…… 他目光炯炯,但是他在笑。他开口说话,说得很快,几乎在叫喊。他跑起来,打手势让埃尔维·荣库尔跟上。他消失在一条伸进树林的小路,那条路通往高山。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挪步。他在手里转动那只手套,好像那是一个消失的世界留给他的惟一东西。他明白已经来得太晚了。也知道他别无选择。 他起身。慢慢地走近那匹马。翻身上马。然后做出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用脚蹬夹紧马肚子。他上路了。他朝着树林,跟随着男孩,离开被毁灭的世界。 蚕丝 四十五 他们在高山上向着北方行走了几天。埃尔维·荣库尔不知道他们正向哪里走去,但是他任凭少年引路,什么也不打听。他们路过两个村庄。村里的人躲进屋里。妇女们闻风而逃。少年高兴得像一个疯子似的追在她们身后叫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会超过十四岁。他嘴里含着一个小小的芦苇做的乐器,不断地吹奏着,世界上一切的鸟儿的鸣叫声从他嘴里飞出。他有着做生平最美妙事情的神情。 第五天他们到达一座山顶。少年手指他们前方的一处,在一条通往山谷的路上。埃尔维·荣库尔拿起望远镜,他看见的是一种队伍:武装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车辆,牲畜。整整一个村庄:在行走。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原卿身穿黑衣骑在马上。一乘四周用艳丽的布幔围起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蚕丝 四十六 少年下马,说了句什么,就跑开了。他在钻进树林之前转过身来,停留片刻,设法用手势说那里有一个极美的村庄。 ——过去是一个很美的村庄。 埃尔维·荣库尔对他喊道。 埃尔维·荣库尔一整天追随着那支旅行的队伍,远远地跟着。当他看见队伍停下来过夜时,他继续沿着那条路走,直到两个拿武器的男人朝他走来,他们啐走他的马,拿走他的行李,将他带进一座帐篷里。他等待了很久,然后原卿来了。他不打招呼。他也不坐下。 ——法国人,您如何来到这里? 埃尔维·荣库尔不回答。 ——我问您是谁把您带到这里的? 沉默。 ——这里没有可以给您的任何东西了。只有战争。不是您的战争。您走吧。 埃尔维·荣库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包,他打开皮包,将它倒空在地上。金币。 ——战争是一种昂贵的游戏。您需要我。我需要您。 原卿根本不看撒在地上的金币。他转身离去。 蚕丝 四十七 埃尔维·荣库尔在营地的边缘处过夜。没有人同他说话,就像没有人看见他似的。所有的人都睡在地上,靠近火堆。只有两顶帐篷。在一座帐篷边,埃尔维·荣库尔看见了那乘轿子,空空的,在轿子的四角挂着一些小笼子:鸟儿。在鸟笼的网眼上垂悬着细小的金铃铛。它们丁当作响,在黑夜的微风中轻轻摇动。 蚕丝 四十八 当他睡醒时,看见自己的周围村庄正准备重新上路。帐篷没有了。轿子还在那里,敞开着。人们乘上马车,静悄悄的。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良久,但只有那双东方人形状的眼睛与他的目光交叉而遇,马上又低垂下去。他看见披挂兵器的男人和不哭闹的孩子。他看见逃亡中的人们那一张张肃穆的脸。他看见一棵树,在路边。在一根树杈上挂着一个吊死的人,那个带他至此的少年。 埃尔维·荣库尔走近,一动不动地看他许久,好像着魔一般。然后他解开树上的绳子,抱住少年的身体,将他放到地面,在他身边跪下。他不能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因此他没有看见村庄开始行走,而只听见,擦身而过的车队上路的嘈杂声,仿佛从远处传来。当他听见原卿的声音时也没有抬起目光。原卿站在一步开外说道: ——日本是一个古老的国度,您知道吗?它的法律是古老的,就是说有十二条合法判人死刑的罪状。一条就是替自己的女主人传递一封情书。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把眼睛从那个被杀死的男孩身上种移开。 ——他身上没有情书。 ——他就是一封情书。 埃尔维·荣库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头上,迫使他的脑袋弯向地面。 ——是一支枪,法国人,请您不要抬头看。 埃尔维·荣库尔一时没有明白。接着他听见,在那一片逃亡行动的嘈杂声中,渐渐传来上千个小铃铛的清脆响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虽然他的眼睛里只有那黑黑的土地,他也能够想像到它,那乘轿子,像一只钟摆左右摇晃,而且几乎看见它,走上大路,一米接着一米地,走近了。虽然是款款而来,却不可阻挡,由那铃声引导着。铃声越来越响亮,令人难以忍受地响亮,越来越近,近得就要擦过他身边了。一阵响亮的铃声,真正到达他面前。就在那个时刻,那个女人,已经明白无误地来到他面前,近在眼前。 埃尔维·荣库尔抬起头。 神奇的帐幔,丝绸,环绕着轿子,五彩缤纷,橙红,纯白,赭黄,银灰,在那个神奇的爱巢上不见一处弹痕,只有那些彩绸的窸窣声在空中荡漾。彩绸轻柔若无,却不可穿透。 埃尔维·荣库尔只觉得自己爆炸了,生命崩溃了。他听见那铃声远去,感觉到枪杆离开了自己,又听见原卿低沉的说话声: ——您走开,法国人。永远不要再回来。 蚕丝 四十九 大道两旁,只有沉寂。一个男孩的躯体,在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直至白昼褪尽最后的余晖。 蚕丝 五十 埃尔维·荣库尔花费十一天到达横滨。他贿赂一位日本官员,得到十六张蚕籽,产自岛国南部地区。他用绸布将蚕种卷裹好,封存入四只木盒子里,圆形的。他找到一个去大陆的上船处,于三月初登上俄国海岸。为了保存蚕卵的生命力和延长已经不足的卵化前的时间,他选择最北面的路线,寻求冷凉的气温。他加快速度走完西伯利亚四千公里的路程,翻过乌拉尔山,到达圣彼得堡。他花高价购买几百公斤冰块,将冰块和蚕种一块装进一艘直驶汉堡的货船的底舱。船行六天到岸。他卸下四只木箱,圆形的,乘上一列直达南方的火车。十一小时的行程之后,火车刚刚驶出一个名叫埃柏非尔德的小城,就为了贮水而停下来。埃尔维·荣库尔四下张望。夏日的骄阳直晒着麦田,和整个世界。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俄国商人:他脱掉鞋子,用一份德文报纸的最后一页扇风。埃尔维·荣库尔开始打量他。只见他的衬衫上汗渍斑斑,额头上和脖子上沁出汗珠。俄国人笑着说些什么。埃尔维·荣库尔对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拿起行李,走下火车。他又爬上最后一节车厢,那是运送冷冻鱼肉的货车。像一张多孔的筛子在漏水。他打开车厢门,爬进货车厢里,一个一个地找出他的木头箱子,圆形的,将它们运到车厢外面,放置在地面上,在轨道的一侧。当火车准备起动时人们大声喊他赶快上车。他摇头回答,并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他看着火车走远,然后消失。他等到连火车的响声也听不见为止,然后朝一只木箱弯下腰,启开封口,将它打开。他同样打开了其他三只箱子。慢慢地,小心翼翼。 数百万只幼虫。死的。 那是一八六五年五月六日。 蚕丝 五十一 埃尔维·荣库尔于九天后走进拉维尔迪厄。他的妻子海伦远远地望见马车驶上通向别墅的林荫道。她对自己说不要哭泣,不要逃避。 她径自走到大门口,打开门,站在门坎上。 当埃尔维·荣库尔来到她身边时,她微笑。他,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对她说: ——请留在我身边,我求你了。 那一夜他们直到很晚都没有去睡觉,坐在屋前的草坪上,他挨着她。海伦讲述拉维尔迪厄的事情,讲在等待中度过的那几个月,以及最后的日子,惧的时光。 ——你曾经死了。 她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就一点儿都没有了。 蚕丝 五十二 在拉维尔迪厄的养殖场里,人们望着桑树,桑叶繁盛,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破产。巴尔达比乌曾买到几批蚕种,可是幼虫刚出世就死去。少量存活的蚕种身上能够获取的生丝只够镇上七家缫丝厂中的两家开工。 ——你有什么想法吗? 巴尔达比乌问道。 ——一个。 埃尔继·荣库尔回答。 第二天他宣布,他将在夏季的几个月里,请人将他的别墅花园建成。他在镇里雇用了几十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清理山上的树木,使山的轮廓线条变得圆润,通向别墅的山坡变得平缓。他们用树木和绦篱在地面上清晰地划分出若干小块曲径纵横的园地。他们在一片片白桦树林的中央用各种各样的花草造出花园,为人们突然间敞亮出一块块林中空地。他们从河里引来流水,使之形成一道道清泉,最后流向花园的东端,在那里汇聚成一个小湖,四周以草坪环绕。在南边,他们在柠檬树和橄榄树之中用木头和铁丝构筑一只很大的鸟笼,犹如空中挂着的一件精致芝术品。 他们工作了四个月。九月底花园竣工。在拉维尔迪厄从没有人见过类似的园林。有些人说埃尔维·荣库尔把他的全部资本都花在这上面了。有些人还说他从日本回来后变得不同从前了,也许有病了。有些人说他将蚕种卖给了意大利人,现在他有一笔黄金财富在巴黎的银行里等着他。有些人说那一年,如果没有他的花园他们就会饿死。有些人说他是一个骗子。有些人说他是一个圣人。某个人说:他背负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种不幸。 蚕丝 五十三 关于他的这一次旅行,埃尔维·荣库尔说出来的全部,是蚕卵在一个靠近科伦的小城孵化了,那个小城叫埃柏菲尔德。 在他回来四个月加十三天之后,巴尔达比乌坐到他面前,在湖边,花园的西部边缘,对他说: ——无论如何,或迟或早,你应当对某个人,道出真相。 他说得很简单,很费劲,因为他从不相信,真相有什么用。 埃尔维·荣库尔抬头望着花园。 时值秋季,四周的光线朦胧虚幻。 ——第一次我看见原卿身穿一件深色长袍,盘腿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纹丝不动。有一个女子躺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怀里。她的眼睛不具有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巴尔达比乌一直倾听,静静地,听到最后,到埃柏非尔德的火车为止。 他什么也不想。 侧耳倾听。 听到的一切令他很难过,最后,埃尔维·荣库尔轻轻地说: ——我连她的声音也从未听见过。 片刻之后 ——是一种奇怪的痛苦。 轻声低语。 ——为思念某种永远体验不到的东西而死去。 他们重返花园,一个紧挨着另一个走。巴尔达比乌说的惟一东西是: ——可是那个冷血的动物究竟要干什么? 他点到为止。 蚕丝 五十四 新年——一八六八年——伊始,日本政府将蚕种出口合法化。 法国在此后的十年里,单独从日本进口蚕种的花费就达到千万法郎。 从一八六九年开始,苏伊士运河通航,那么,去日本将只需要不超过十天的旅行,而返程则略少于二十天。 一八八四年将由一个名叫夏尔多奈的法国人获得人造丝绸的专利权。 蚕丝 五十五 在他回到拉维尔迪厄六个月后,埃尔维·荣库尔通过邮局收到一个深黄色的信封。当他打开时,看到里面有七页纸,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几何形状的字体,黑色墨水:日本象形字。除了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没有一个用西方字母写的字。从邮戳上看,这封信好像是寄自奥斯当达。 埃尔维·荣库尔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他觉得像是一张小鸟脚印的一览表,以一种清醒的疯狂编辑在一起。他突发奇想,认为它们是遗迹,也就是一个说话的人被火化后的骨灰。 蚕丝 五十六 埃尔维·荣库尔成天把那封信揣在身上,他将它对折,放在衣服口袋里。如果他换衣服,就把它挪到新衣服里。他从不打开来看。当他同一位佃户说话,或者坐在游廊里等待开饭的时候,他会不时地拿在手里摆弄。一天晚上他在书房里,把那封信对着灯光打量。在灯光的透视之下,小鸟们的遗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话。它们说着完全无意义的东西或者是能够解救一个生命的东西:破解它是不可能的,但埃尔维·荣库尔喜欢它。他听见海伦来了。他将信放在桌子上。她走近了,如同所有的夜晚样,在回到她自己的房间之前,她来与他吻别。当她俯身向他时,睡衣在胸前微微张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在睡衣的下面她什么也没有穿,只见她的乳房小巧而洁白,就像一位妙龄少女的乳房一样。 他将他的生活继续过了四天,不曾改变日常的任何细节。第五天早晨,他穿上灰色套装,离家去尼姆城。他说天黑前就能回家。 蚕丝 五十七 在莫斯卡大街十二号楼里,一切如三年前一样。寻欢作乐还没有结束。姑娘们全都是年轻的法国女郎。钢琴师用索尔迪纳琴演奏,听得出来是俄国曲子。也许年事已高,也许是病痛在身;他不再在每段曲终时将右手插进头发里,不再轻声嘀咕。 ——完了。 他哑然无语,只是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蚕丝 五十八 布朗什夫人一声不吭地迎接他。头发黑黑的,闪光发亮,东方人的脸庞,完美无瑕。手指上戴着蓝色小花朵,像戒指一样。一袭长裙,洁白,几乎透明。双脚赤裸。 埃尔维·荣库尔坐在她对面。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您记得我吗? 布朗什夫人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我再次有求于您。 他将信递给她。她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但她接过信并打开了。她逐页地浏览了七页信纸,然后抬头看埃尔维·荣库尔。 ——我不喜欢这种语言,先生。我要忘掉它,我要忘掉那块土地,忘掉我在那里的生活以及一切。 埃尔维·荣库尔一动也不敢动,用两手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会为您读这封信。我会做的。而且我不收钱。但是我要一个承诺:您以后将不再来问我这样的事情。 ——我答应您,夫人。 她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然后将目光落到第一页信纸上,糯米纸,黑色墨水。 ——我敬爱的先生。 她说道。 ——不要害怕,不要动,别说话,没有人会看见我们。 蚕丝 五十九 ——你就这样待着,我要仔细看看你。我注视你很久你却不在意我。现在你属于我,我请求你,不要靠近,就留在你现在的位置。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夜晚,我要好好端详你。我过去从未这么看过你,你的身体属于我,你的皮肤,闭上眼睛,抚摸你自己,我求你了。 布朗什夫人说,埃尔维·荣库尔听。 ——不要睁开眼睛,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抚摸你自己,你的双手是如此美丽。我多次梦见这双手,现在我要好好地看看它们,我喜欢看见它们放在你的肌肤之上,就是这样。我请你继续下去,不要睁开眼睛。我在这里,没有人会看见我们,我离你很近,抚慰你自己我尊敬的先生。摸摸你的阴茎,我请求你,轻轻地。 她停住不说了。 ——请您往下说,我求您了。 他说道。 ——你的手放在阴茎上很美,不要停下来,我喜欢看它,喜欢看你,我尊敬的先生,不要睁开眼睛,还不到睁开的时候,你不应当害怕我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到我了吗?我在这里,我能够触摸到你,这是丝绸,你感觉到了吗?这是我的丝绸裙子,你不要睁开眼睛,你将接触到我的肌肤。 她口述,念得细声细气地,使用未成年女性的声音。 ——你会得到我的嘴唇,当我第一次碰你时将用我的嘴唇,你不会知道将落在哪里,到那一刻你将感觉到你身上有我的嘴唇的温热,你不睁开眼睛不可能知道在哪里,不要睁开,你将会在你事先不知道的地方感觉到我的嘴唇,于突然之间。 他静静地听着,一条白手绢,纯白色的,显露在灰色套装的胸前的小口袋上。 ——也许将在你的眼睛上,我将把我的嘴唇靠上你的眼皮和睫毛,你将会感觉到温暖进入你的大脑,和我的嘴唇进入你的眼睛。就在那里面,也许放在你的阴茎上,我的嘴唇将停靠在那下面,在一点一点往下滑时,我将张开嘴。 她口述,头俯伏在鲜花之上,一只手摩挲着脖子,慢条斯理。 ——我将用你的阴茎启开我的嘴唇,进入我的双唇之间,顶住我的舌头,我的口水将沿着你的肌肤流到你的手里,我的吻和你的手,手盖住吻,都在你的阴茎上。 他听着,两眼直直地看着一只银制相框,空空地,挂在墙上。 ——直到最后,我将吻你的心,因为我要你,我将咬你心脏外面的肌肤,因为我要你,有你的心在我的双唇之间你将是我的,真正地是我的,有我的嘴在你的心上你将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睁开眼睛我尊敬的先生,你看着我,是我,谁将来都不可能忘记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的这个身体褪去了丝裙,你的双手触摸它,你的两眼注视着它。 她口述,身体向灯光倾斜,灯光照亮信纸,并且把她那透明的衣裙照得通透。 ——你的手指探入我的阴户,你的舌头贴着我的嘴唇,你滑到我的身体之下,搂着我的腰,支撑着我,你让我轻轻地滑落到你的阴茎处,谁将能忘记这一刻,你进入我的身体轻柔地活动,你的双手放在我的脸上,你的指头伸进我的嘴里,快乐在你的眼里,你的声音,你小心地使劲但是最后弄痛了我,我的快乐,我的声音。 他听着,有时转脸望她,看到她,他想垂下目光却做不到。 ——我的身体压在你的身体之上,你的脊背支撑着我的身体,你的双臂不让我离开,在我的身体里的撞击,是温柔的暴力,我看见你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探寻,想知道在什么地方弄痛了我,到你想要的地方吧,我尊敬的先生,没有终点,没有结束,你在看吗?谁也不会忘记发生一切的这一时刻,你永远是喊着头向后仰,我永远是闭上眼睛,泪珠从睫毛上滚落,我的声音被你的声音压过,你用力搂紧我,我来不及逃跑,没有力气抵抗,只能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有这样的时刻,相信我,我尊敬的先生,将来有这样的时刻,从今往后,将会保持终生。 她口述,声音细若游丝,后来停止了。 她手上拿的那张纸上没有字了:最后一页。但是当她将这一页翻转过来放好时,发现背面还有几行字,用黑色墨水整整齐齐地写在白纸的正中央。 她抬头看埃尔维·荣库尔。他的眼睛正盯住她。她发现那双眼睛美丽绝伦。 她将目光收回到信纸上。 ——我们将不再见面,先生 她口述。 ——那些属于我们的,我们做过了,您明白。请您相信我:我们做过的事情永存。请记住您与我同居的生活。假如忘记这个现在对你说话的女人将有益于您的幸福,您一刻也不要犹豫,不要惋惜,永别了。 她的眼光在那张信纸上驻留了一会儿,然后把它和其他几张信纸一起搁置在身边的一张浅色小木桌上。埃尔维·荣库尔坐着没动。他只转过头来,并垂下眼睛。他凝视着右腿裤子上从大腿根至膝盖的那条隐约可见的笔直裤线,神情泰然自若。 布朗什夫人站起身来,弯腰将那盏灯熄灭。房间里只剩下通过窗户由客厅里照射过来的微弱的亮光。她走近埃尔维·荣库尔,从手指上摘下一只蓝色小花做成的戒指,放在他身边。然后她穿过房间,打开一扇隐藏在墙壁里的彩绘小门,就销声匿迹了,让身后的那扇门半掩着。 埃尔维·荣库尔在那种奇特的光线中坐了许久,手指间转动着那只蓝色小花戒指。从客厅传来枯燥的钢琴声,消磨着时光。而他对于时间几乎失去了感觉。 他终于站起来,走近浅色小木桌,收起那七张糯米纸。他走出房间,路过那扇虚掩的小门时不曾回头,径直离去。 蚕丝 六十 埃尔维·荣库尔为自己选择了一无所求的人清静如水的生活,安度以后的岁月。他以节制的激情守护自己的日子。在拉维尔迪厄,人们重新欣赏他,因为他们认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正确的处世之道。他们说他年轻的时候原来就是这样,在去日本之前。 他养成了每年携妻子海伦做一次短途旅行的习惯。他们去观光那波里,罗马,马德里,摩纳哥,伦敦。有一年远至布拉格,在那里他觉得一切像是——戏剧。他们没有期限也没有计划地漫游。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连他们之间的幸福也令他暗自惊喜。当他们思念清静生活时,就回到拉维尔迪厄。 如若有人向他问起,埃尔维·荣库尔就会回答他们将永远如此生活下去。他的心里有着找到自己位置的人们所有的坚不可摧的平静。每逢有风的日子,他穿越花园走到湖畔,在岸边留连几小时,观看水面皱起的波纹形成意想不到的图画,有时光华四射。那时惟有风在。可是在那如镜的水中,吹过万千气象。从四面涌起。一台戏。轻松而无法解释。 在有风的日子,埃尔维·荣库尔时常走到湖边,数小时地观看这种景象,虽然出现在水面上,他觉得看到的轻松而无法解释的戏剧场景,就是他的生活。 蚕丝 六十一 一八七一年六月十六日,在凡尔登咖啡馆的后间里,将近中午时分。断臂者不可思议地四连击,捞回比分。巴尔达比乌仍然俯身于球台之上,一只手反在背后,一只手握球杆,不肯相信。 ——算了。 他伸直腰身,放下球杆,不打招呼就出门了。三天之后他走了。他把自己的两家缫丝厂赠送给埃尔维·荣库尔。 ——我再也不想管有关丝绸的事情了,巴尔达比乌。 ——卖掉它们,傻子。 谁也猜不出他想去什么鬼地方、以及去干什么。他只是说了一些关于圣安妮丝的话,谁都没有听明白。 他出发的那天早晨,埃尔维·荣库尔和海伦一起去送行,送他至阿维尼翁火车站。他只带了一只手提箱,这也令人颇为费解。当他看到停在轨道上的火车时,就把箱子放到地上。 ——有一次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让人修了一条自己专用的铁路。 他说道。 ——妙处是修得笔直,上百公里不拐弯。还有一个原因,但是我不记得了。原因总是记不住的。总而言之,再见。 他不擅长讲严肃的话题。一声道别就是正经话了。 他们看见他,他和他的箱子,永远地离去了。 这时海伦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她离开埃尔维·荣库尔,跟在他身后跑起来,直到追上他,将他搂住,紧紧地,一边拥抱一边大哭。 她从未哭过,海伦。 埃尔维·荣库尔以可笑的价格将两座缫丝厂卖给了米欧尔·拉利奥特,一个善良的人。二十年来他每天傍晚同巴尔达比乌玩多米诺骨牌,他总是输,却坚持不解。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叫弗洛伦思和西尔维亚。而老三,叫安妮丝。 蚕丝 六十二 三年之后,一八七四年冬季,海伦生了一种头部发烧的病,没有医生能够解释和治疗。三月初,她死了,一个下雨的日子。 全体拉维尔迪厄的居民都来送葬,默默地把她送到山谷里的墓园。因为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生前从未给别人造成痛苦。 埃尔维·荣库尔让人在她的坟墓上仅刻了一个字:唉。 他向大家致谢,千百次地说他不需要什么,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从未觉得家是这么大,也从未觉得他的命运是这么不合逻辑。 由于绝望是不属于他的极端表现,他开始打量他生活中的剩余部分,并重新加以照料,以一个园丁坚不可摧的坚强意志投入工作,于暴风雨后的清晨。 蚕丝 六十三 在海伦去世后两个月加十一天,埃尔维·荣库尔去墓地,突然发现,在他每周于妻子坟前摆放的玫瑰花旁边,出现一个用小朵蓝花编织的花环。他弯腰凝视这些蓝色小花,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使得远处路过的目击者,不能不得出结论,说他的表现实在独特,有人甚至说可笑。他回到家里后,不出门去花园干活,不像往常那样,而是待在书房里,沉思。一连数日,不做其他的事情。沉思默想。 蚕丝 六十四 在莫斯卡大街十二号,他看到的是一个裁缝开的工厂。人们告诉他布朗什夫人多年不住在那里了。他打听到她已迁居巴黎,在那里她成为一个很重要人物的情妇,供养她的那个人可能是一个政客。 埃尔维·荣库尔去了巴黎。 他花了六天时间才得知她住在哪里。他寄去一张短笺,请求她接见。她回信说于第二天下午四点恭候光临。很准时地,他登上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楼的第三层,楼房的四周簇拥着金莲花。一位女佣人为他打开大门。引他进入客厅,并请他坐下。布朗什夫人身着一件非常华丽和非常法国化的衣服出场。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是巴黎流行的那种样式。她的手指上没有戴蓝花戒指。她一声不响地在埃尔维·荣库尔对面坐下。他只能等待。 他两眼正视她。但就像一个小孩能做的那样。 ——您写了那封信,对吗? 他说道。 ——海伦请求您写,您就写了。 布朗什夫人端坐不动,没有垂下目光,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 然后她说出的那句话是: ——写信的不是我。 沉默。 ——那封信是海伦写的。 沉默。 ——当她来找我时她已经写好了那封信。她请我用日文抄写。我照办了。这就是事实真相。 埃尔维·荣库尔在那一刻明白这些话将在他耳畔响一辈子。他站起身来。双脚在原地停立,好像突然间忘记要去哪里。布朗什夫人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她还愿意念给我听,那封信。她有一副极美的嗓音。她带着一种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激情念那些话。她假装是别的什么人,其实,是她的话。 埃尔维·荣库尔正拖着极其沉重缓慢的脚步,走出房间。 ——您得知道,先生,我相信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女人,超过其他任何愿望。您不能理解。但是我听过她念那封信。我知道是这样。 埃尔维·荣库尔已经走到门前。他将一只手按在门把上。他没有回头,轻声说: ——永别了,夫人 他们从此不曾再见过面。 蚕丝 六十五 埃尔维·荣库尔又活了二十三年,其中大部分的日子过得健康自在。他不再离开拉维尔迪厄,也从不离开他的家。他明智地管理他的财产,始终能够支付维修花园的费用。日深月久他开始热衷于一件他过去一贯不愿做的事情:向来访者讲述他的旅行。拉维尔迪厄的人们听他的故事,认识了世界,孩子们知道了什么是奇遇。他轻声地叙说,凝视着空中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星期天他去镇上参加大礼弥撒。每年巡视一次缫丝厂,去摸一摸刚刚生产出来的蚕丝。当心里感到寂寞难耐时,他就去墓地同海伦说话。其余的时间他就消磨在惯常的生活琐事之中,无暇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在有风的日子里,他不时走到湖边,逗留几小时,观望水面上荡漾的波纹,他觉得是在观看轻松而又无法解释的戏剧演出,那曾经是他的生活。 (吴正仪译) 不要流血 一 乡村,马托·鲁霍的一个老农庄,静静地躺着,什么也看不见。在夜光的反衬下,它犹如一座黑色的雕塑,是空旷平原上惟一的一个黑点。 四个人开着奔驰车而来。路是挖出的、可怜的乡下旱路。从农庄,马努埃尔·罗卡看着他们。 他走近窗户。首先看见了玉米地一侧升起的一柱尘烟。然后听到发动机的声音。马努埃尔·罗卡知道,在那片地区,没人有汽车。他看见奔驰车在远处冒出来,然后消失在一排栎树后面。然后,他不再看了。 他回身走向餐桌,把一只手放在女儿头上。“站起来。”他对她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把它放在桌上,向儿子点头示意。“快点!”儿子说。他们还是孩子,两个小孩子。 在一条急流的岔口,老奔驰避开通往农庄的大路,朝着阿尔瓦雷斯的方向驶去,假装远离农庄。四个人安静地旅行着。开车的那位身着一件制服类的衣服;坐在他边上的另一位,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奶白色的西服,抽着一支法国烟。“你慢点。”他说。 马努埃尔·罗卡听到汽车朝着阿尔瓦雷斯方向远去。谁信这个骗局?!他想。他看见儿子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枝步枪,腋下还夹着另一枝。“把它们放到那里。”他说。然后他转身对着女儿说,“过来,尼娜,甭害怕,你到这里来。” 衣着得体的那个男人在奔驰车的仪表盘上熄灭香烟,然后跟开车的说把车停下。“停这儿就行,”他说,“别让这倒霉的车出声。”拉手刹的声音,就像一根铁链条掉到了井里。接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乡村仿佛被无边的寂静吞没了。 “最好直接到他那里去。”坐在后排的两人中的一人说。现在,他有时间逃走,他说,他有一把手枪。说话的人是个小伙子,他们管他叫蒂托。 “他不会逃走。”衣着得体的男人说。他不喜欢逃跑。“我们走吧。” 马努埃尔·罗卡移开装满水果的篮子,低下身,揭开一块地板。这是隐秘的盖子。他掀开盖子,往盖子底下看了一眼,地下有一个挖出的不大不小的洞,像是动物的窝。 ——你听我说,尼娜。现在有人要来,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你得躲到这里边,最好躲到这里边,直到他们离开。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你只能静静地待在下面。 ——……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你只能静静地待着,等着。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 ——你听我说,有可能我得跟那几位先生走。只要你哥哥不来接你,就不要出来,明白了吗?或是等你感到没有任何人了,感到一切都结束了,再出来。 ——是的。 ——你得等到没有任何人了。 ——…… ——甭害怕,尼娜,你不会有事的。明白吗? ——是。 ——亲我一下。 女儿把嘴唇贴着父亲的前额。父亲用一只手抚摩着女儿的头发。 ——尼娜,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他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有些事该说或该做。 ——我并不想这样。 他说。 ——你要永远记住,我并不想这样。 女儿本能地试图在父亲的眼睛里寻找一些能让她明白的东西,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父亲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唇。 ——现在你进去吧,尼娜,去吧,到下面去。 女孩自己下到土坑,地又硬又干。她躺下。 ——等会儿,拿着这个。 父亲递给她一块毯子,她把它在地上展平,又接着躺下。 她听到父亲在跟她讲一些事,然后看到地洞的盖子落下。她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几道光线从地板的缝隙透进。她听到父亲跟她继续讲话的声音。听到水果篮子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下面变得更黑了。父亲问她点事,她回答。她侧身躺着,弯曲着双腿,待在那里,蜷缩成一团,仿佛躺在她的床上。除了睡觉、做梦,没有别的事可做。她还能听到父亲用温柔的声音俯下身和她讲一些事。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枪响,接着是一扇窗户的玻璃被打得粉碎的声音。 ——罗卡!你给我出来,罗卡……你不要干蠢事,你给我出来。 马努埃尔·罗卡看了儿子一眼。匍匐着向他爬去,非常小心地不被人发现。他伸手去够桌上的步枪。 ——可怜的孩子,你从那给我走开。去躲到柴房里。别出来,别让人听到你的声音,什么也别做。带上一枝步枪,装上子弹。 儿子盯着他,一动不动。 ——快走,照我说的去做。 但男孩反而向他靠近了一步。 尼娜听到一阵冰雹般的枪声向他们家扫射,在她的上面。灰尘、玻璃碎片从地板的缝隙中滑了下来。她没有动。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外面喊: ——好哇,罗卡,我们得进去抓你呀!我告诉你,我得进去抓你。 男孩站着,毫无防护,手里拿着步枪,但是他把枪垂着,抓在一只手里,晃动着。 ——从那走开。 父亲对他说。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快离开那里。 男孩走近父亲。他想跪在地上,让父亲抱住他。他想像着这类的事。 父亲用枪对准他,用低沉但是凶狠的声音跟他说: ——你走开,否则我杀了你。 尼娜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最后的警告,罗卡。 一阵扫射掠过他们家,前前后后的扫射像是一个钟摆,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像信号灯的灯光,在漆黑的海面上掠过。耐心点吧。 尼娜闭上眼睛。她紧贴毯子,弯起双膝向胸口上拉,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她喜欢这样。她感到侧身下的土地,凉凉的,在保护着她——她不能背叛它。她感到了自己的身体蜷缩着,像贝壳一样,自己蜷缩着。她喜欢这样——她就是贝壳和动物,保护着自己,这就是一切,对她来说就是一切,只要她保持那种姿势,没有东西可以伤害到她。她重新睁开眼睛,想,你不要动,你是幸福的。 马努埃尔·罗卡看到儿子在门后消失了。然后他抬起一点身子,刚好能让他看一眼窗外。行,他想。他换个窗户,直起身子,迅速瞄准,射击。 穿着奶白色西服的男人咒骂着,扑倒在地。“等着瞧,你这个杂种。”他说。又摇头,“走着瞧,你这个婊子养的。”他听到从农庄里射出的另外两颗子弹。接着是马努埃尔·罗卡的声音。 ——去你妈的,萨利纳斯。 身穿奶白色西服的男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去你妈的,杂种。 他朝他的右边看了一眼,看到贴在柴堆上的厄尔·古雷在冷笑。他示意他开枪。厄尔·古雷继续冷笑。他右手拿着一枝小型自动步枪,左手在口袋里找香烟。他似乎并不着急。他身材又小又瘦,头戴一顶脏兮兮的帽子,脚上套着一双过大的山地鞋。他看着萨利纳斯。他找到了香烟。他把烟放到了嘴唇间。所有人都叫他厄尔·古雷。他直起身子,开始射击。 尼娜听到子弹扫射他们家,在她上面。然后一片寂静。接着又一阵扫射,这次的时间更长。她睁大眼睛,看着地板的缝隙,看着透出来的光线,看着从缝隙中钻进来的灰尘。她不时还能看到一个影子在走动,那是她父亲。 萨利纳斯爬着靠近躲在柴堆后面的厄尔·古雷。 ——蒂托进去要多长时间? 厄尔·古雷抬了抬肩,继续冷笑。萨利纳斯看了农庄一眼。 ——从这儿,我们永远也进不到里面去。或许蒂托行,或许我们陷入困境。 厄尔·古雷点烟,然后说小伙子行,他很机灵,他能办到。他说小伙子能像蛇一样爬行,要相信他。 接着他说:我们弄出点动静。 马努埃尔·罗卡看见厄尔·古雷从柴堆后露身,他扑在了地上。一梭子长长的扫射准确而至。“我得离开这里,”他想。枪枝子弹。首先拿枪枝子弹。然后爬进厨房,从那里可以直接奔向野地。他们没有人安排在屋后吗?厄尔·古雷并不傻。他可能在那里安排了人。但是从那个方向,没人射击。如果那儿有人,会开枪。也许,指挥的不是厄尔·古雷。可能是萨利纳斯那个胆小鬼在指挥。如果是萨利纳斯,我就能离开。萨利纳斯什么都不懂。萨利纳斯,你待在写字台后面吧。这是你惟一会做的事。你上当去吧。首先是枪枝子弹。 厄尔·古雷射击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枪枝子弹。钱。也许我能把钱也带走。我得赶快跑。这才是我该做的事。真笨。现在,我得离开这里,只要那个人的射击停一小会儿,但是他会用自动步枪的。他们有一杆自动步枪和一辆车,太过分了,萨利纳斯。 枪枝子弹。钱。现在。 厄尔·古雷射击了。 尼娜听到自动步枪的扫射把窗户打得粉碎。然后是一梭子弹和另一梭子弹之间的间歇。在寂静中,她父亲的影子在玻璃碎片中爬行。她用一只手整理一下裙子,像一个专心的手艺人在最后润色她的作品。她侧身蜷缩着,开始去掉一个接一个的小毛病。她把两只脚对齐,直到小腿贴紧,她的大腿柔软地并在一起,双膝像是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的两只不稳的茶碗。踝骨靠得紧紧的。她又检查一下鞋的对称,两只鞋很配对,像橱窗里的一样,只不过橱窗里的鞋是竖放的。你可以说,它们累了,在躺着。她喜欢那种顺序。如果你是一只贝壳,顺序很重要。如果你是贝壳和动物,一切都应该到位。严谨将拯救你。 她听到一长串扫射过后,紧接着听到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放下枪,罗卡。 马努埃尔·罗卡转过头,看到蒂托站着,离他只有几米远。他用手枪对准他。 ——别动,把枪扔掉。 从外面开始了另一阵扫射。但是小伙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用枪指着罗卡。 在那弹雨下,这两个人都纹丝不动,互相盯着,就像屏住呼吸的野兽。马努埃尔·罗卡,半躺在地上,眼睛盯住小伙子,小伙子毫无防护地站着。他试图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士兵,这是他的第一千次还是第一次,是他的脑子让他握紧那枝手枪,还是盲目的冲动使然。他看到枪管在难以察觉地抖动。像是在空气中涂写字母。 ——不要冲动,小伙子。 他说。 他慢慢地把枪放到地上,用脚一踢,让枪滑向房间的中央。 ——一切都好了,小伙子。 他说。 蒂托仍然盯袷他。 ——你给我闭嘴,罗卡,甭动。 又一梭子弹扫来,厄尔·古雷干事有手段。等到枪声过后,小伙子既不放下手中的枪,也不低下目光。当恢复寂静后,他向窗外望了眼。 ——萨利纳斯,我抓住他了,不要开枪,我抓住他了。 过了一会儿。 ——我是蒂托,我抓住他了。 ——他娘的,他成功了。 萨利纳斯说。 厄尔·古雷咧嘴笑笑,没有转身。他正在欣赏自动步枪的枪管,就好像枪管是他刻的,在空闲时用白蜡橡树枝雕刻的。 蒂托在窗户的亮光下寻找他们。 马努埃尔·罗卡慢慢抬起身子,让自己刚刚能把背靠在墙上。他想到了压迫他体侧的手枪,手枪插在裤子里。他努力地回忆枪是否已上膛。他用一只手轻轻摸了一下枪,小伙子一点也没有发觉。 “我们进去。”萨利纳斯说。他们绕过柴堆,径直走向农庄。萨利纳斯走路时微微有些驼背,就像他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那样。他的样子非常滑稽,像所有打仗的男人一样,但他自己意识不到。当他们穿过打谷场时,听到从里面传来一声手枪声。 厄尔·古雷急忙开跑,冲到农庄的门前,一脚把门踢开。 三年前,他曾经一脚踢开过马厩的门,冲进马厩时,看见妻子被吊死在房顶,两个女儿被剃光了头,双腿被血染红。 他一脚踢开门,进了屋,看见蒂托站着,手枪指着屋子的一角。 ——我不得不这么做,他有一把手枪。 小伙子说。 厄尔·古雷看了一眼墙角,罗卡背靠墙角,半卧半躺着,一只胳膊流着血。 ——我想他有把手枪。 小伙子说 ——它藏在某个地方 厄尔·古雷走近马努埃尔·罗卡。 他看看罗卡胳膊的伤口,然后看着他的脸。 ——你好,罗卡。 他说。 他抬起一只脚踩罗卡受伤的胳膊,并用力碾。罗卡疼得尖叫起来,翻动着,手枪从他裤子里滑了出来,厄尔·古雷弯腰捡起它。 ——你真行,小伙子。 他说。 蒂托点点头,他感到他的一只手臂仍然朝前伸着,手里握着枪,对准罗卡。他把枪口放低。他感到抓着枪托的手指松弛下来。他的手很疼,仿佛打过墙似的。“你放松点。”他想。 尼娜想起了那首歌,它是这样开始的:“数数云彩,好天气就来。”然后,歌词里说到有关一只鹰的一些事,最后以数字结尾,那是一个接一个的数字。从一到十。但如果你能的话,还可以数到一百或一千。有一次,她数到了二百四十三。她想,现在,她可以从地洞里站起来,去看看那些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她可以把整首歌唱一遍,然后再站起来。如果打不开盖子,她可以喊,他父亲会过来接她。但是她还是躺在了原地,侧身躺着,双膝收向胸口,两只鞋子不稳地上下摞着,透过毯子粗糙的羊毛,她的脸颊感受到了土地的凉意,她开始用细微的声音唱那首歌。“数数云彩,好天气就来。” ——又见面了,大夫。 萨利纳斯说。 马努埃尔·罗卡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用一块破布按住伤口。他们把他弄到房间中央,在一个木箱子上坐下。厄尔·古雷在他后面,闪在一边,手里紧握着自动步枪。他们把小伙子放到门口监视外面是否有人来。他不时地转身,看看房间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萨利纳斯前后来回地走动,手指夹着根香烟。法国香烟。 ——你让我浪费了好多时间,你知道吗? 他说。 马努埃尔·罗卡抬起眼睛,对着他。 ——你是个疯子,萨利纳斯。 ——为了把你撵出窝,三百公里。很多路。 ——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滚蛋。 ——我要什么? ——你要什么,萨利纳斯? 萨利纳斯笑了。 ——我要你,大夫 ——你这个疯子。战争结束了 ——你说什么? ——战争结束了。 萨利纳斯朝马努埃尔·罗卡弯下身。 ——战争是否结束,要由胜利者来决定。 马努埃尔·罗卡摇头。 ——你小说读得太多了,萨利纳斯。战争结束了,已经结束,你不明白吗? ——不是你的战争,不是我的战争,大夫。 马努埃尔·罗卡开始大声吼叫,叫他们不要碰他,说他们所有的人都将进监狱,都将被抓住,都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烂掉。他对小伙子吼叫,问他是否想到会在监狱的栅栏后面数日子老掉,和嘬舔丑陋的杀人犯的生殖器。小伙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于是马努埃尔·罗卡又对他吼叫,说他是个傻瓜,他们在欺骗他,他们不把他的生命当回事。但小伙子什么都没有说。萨利纳斯笑了。他看着厄尔·古雷笑,脸上露出消遣的表情。最后,他又变得严肃起来,扑到马努埃尔·罗卡面前,对他说闭嘴,永远闭嘴。他把一只手伸进上衣里边,从中掏出一把手枪。他对罗卡说,不要为他们担心,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什么。 ——你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再谈论此事。你的朋友抛弃了你,罗卡,而我的朋友们又很忙。我们杀死你,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件快乐的事。你是个倒霉鬼,大夫。 ——你们疯了。 ——你说什么? ——你们是疯子。 ——再说一遍,大夫。我喜欢听你说疯子。 ——见你的鬼去吧,萨利纳斯。 萨利纳斯弹开手枪的保险。 ——你听着,大夫。你知道我在四年的战争中开过几次枪吗?两次。我不喜欢开枪,不喜欢武器,也不想佩带武器,杀人并不让我感到快乐,我是坐在书桌后面作战的,萨利纳斯,强奸犯,你记得吗?你的朋友们是这样称呼我的,我一个一个地强奸他们,我能解开他们的电码信息,我把窃听器安在他们的睾丸上,他们小看我,我却强奸他们,四年的战争就这样过去了,但说实话,我只开过两次枪,一次是夜晚,在黑暗中,没有对准任何人;另一次是战争的最后一天,我朝我兄弟开枪。 你给我好好听着,我们在军队到达之前,进了那家医院,我们想进去杀死你们所有的人,但没有找到你们。你们从那里逃跑了,对吗?你们嗅到了气味,脱下看护的工作服,溜走了,弃下了跑走时留下的所有东西,到处都是床,过道里也是,病人哪里都有,但我记得很凊楚,没有听到哀哭声,没有杂乱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绝对的没有声息,我生命中的所有夜晚都会不断地感觉到它,一种绝对的寂静。在那,在病床上,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正在去解放他们,正在去救他们,但当我们到达时,他们静静地欢迎我们,因为他们连哀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实话,他们都不想活了,不想得救了,这就是实情。你们把他们折磨得只想死,尽可能地快点死,不想被救活了,只想被杀死。 我找到了我兄弟的病床,就在小教堂的底部。我兄弟看着我,仿佛我是远处的海市蜃楼一般。我试着对他讲话,但他不回答,我不明白他是否还认得我,我朝他弯下身子,请求他回答我,求他告诉我点什么。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极其微弱,这是长期濒临死亡的情况。我俯身向他,这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说我求你,他说得非常慢,用着超人类所及的力气,这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和他的声音毫无关系。我兄弟曾有着响亮的声音,当他讲话时仿佛在大声欢笑,但那个声音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慢慢地说我求你,过一会儿才说出杀死我吧。他的眼睛没有表情,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那种上下游走的极其缓慢的呼吸声。 我对他说我要把他从那里带走,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来安排。但他,似乎又坠入到了他的地狱之中,回到了他从那里来的那个地方,他已经说出了他想说的,然后回到了他的噩梦中。我能做什么呢?我想如何把他从那里带走,我看看四周,寻求帮助,我想把他从那里带走,我肯定是这样想的,但我没有移动,无法移动我的脚步,我现在也不知道当时过了多少时间,我现在记得的只是,当时我转了一下身,看到离我几米远的布兰科,他站在一个病床的旁边,肩挎着自动步枪。他在做的事情是,用枕头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个小伙子脸上使劲挤压。 布兰科哭着,挤压着枕头,在小教堂的寂静中,只听到他的抽泣。那个小伙子动也不动,没有一点声响,安安静静地走了,但布兰科一直在抽泣,像个孩子。后来,他拿走枕头,用手合上了小伙子的眼睛。当时,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想对他说你干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有人走进来说,军队正在开来,我们得赶紧走。我感到迷茫,不知所措,但又不想让他们在这里找到我。我听见其他人在过道里跑动的声音,于是我从我兄弟的脑袋底下慢慢地抽出枕头,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双可怕的眼睛,把枕头放在他的脸上,低下身开始使劲挤压,用手按住枕头使劲挤压,我感到我兄弟的脸上的骨头,就在底下,在我的双手底下,不能请求任何人做这类的事情,他们也不能请求我做。我试着坚持下去,但突然间我松开手,扔掉枕头等所有东西,我的兄弟还在呼吸,但像从地狱深处挖出的某种气息之类的东西,真是可怕的事情。那双不动的眼睛,那种将死之人发出的喘气声。我看着他,我发现我正在喊叫,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喊叫,但像从远方听到似的,像是一种单调的、虚弱的哀哭。我受不了,这样让它去吧。当我发现布兰科时,我仍在叫着,他在我旁边,什么也不说。在我喊叫时,他递给我一把手枪。所有的人都跑了,就我们两人在里边,他递给我一把手枪,我接过来,把枪管放在我兄弟的前额,叫喊着开了枪。 看着我,罗卡。我说你看着我。在整个战争期间,我开过两次枪,第一次是夜晚,没有对准任何入,第二次,我近距离地向我兄弟开了枪。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将再次开枪,最后一次开枪。 罗卡又开始喊叫。 ——我与此事无关。 你难道与此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我和医院没关系 ——你说什么鬼话? ——我做他们命令我做的事。 ——你…… ——我不在场,当…… ——你说的是屁话…… ——我发誓,我…… ——那是你的医院,杂种。 ——我的医院? ——那是你的医院,你是给他们看病的大夫,你杀死了他们,你把他们弄成了碎片。他们把他们给你送来,你把他们弄成碎片…… ——我从没有…… ——你闭嘴! ——我向你发誓,萨利纳斯…… ——你闭嘴! ——我没有…… ——你闭嘴! 萨利纳斯用手枪枪管抵住罗卡的一个膝盖。然后开枪。膝盖像烂果子一样爆裂开。罗卡向后倒去,在地上蜷成一团,痛苦地叫着。萨利纳斯在他上面,用手枪对着他的背,继续喊叫。 ——我要宰了你,明白吗?我马上就要宰了你,杂种,我要宰你。 厄尔·古雷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门旁的小伙子静静地看着。萨利纳斯叫着,他的奶白色西服上溅满了血迹,他喊叫,声音奇怪而尖锐,仿佛在哭。噢,但愿他不再出气了,他喊着他要杀死他。后来,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声音在缓慢地说: ——你们从这滚出去。 他们转过身,看见一个男孩,在房间的另一边站着。他手里拿着一枝步枪,用它对着他们。他又说了一遍,缓慢地: ——你们从这滚出去。 尼娜听到她父亲的嘶哑声音,濒死时发出的痛苦的声音。然后又听到她哥哥的声音。她想她一旦从那出来,就会到她哥哥那里去,对他说他的声音很美,因为她觉得他的声音如此地洁净,无限地纯真,很美。她听到那个声音平缓低沉地说: ——你们从这滚出去。 ——那个人…… ——是儿子,萨利纳斯。 ——你他妈说什么? ——是罗卡的儿子。 厄尔·古雷说。 萨利纳斯骂了几句后,开始喊着说不应该有任何人,这里不应该有任何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说过这里没有任何人。他喊着,不知道把手枪对准什么地方,他看着厄尔·古雷,再看看小伙子,最后看着拿枪的男孩,吼着对他说他是个该诅咒的蠢货,如果不立刻放下那杆倒霉的枪,他就甭想从那里活着出去。 男孩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低枪口。 萨利纳斯停止喊叫。从他嘴里冒出了平静而凶狠的声音。他对男孩说,现在他知道了他父亲是什么东西,知道了他是个杀人犯,他杀死过好几十个人。有时,他用他的药物慢慢地毒害他们,而杀其他的人,是打开他们的胸膛让他们慢慢地死去。他对男孩说,他亲眼看见过从那个医院出来的一些小伙子,他们的脑子被烧坏了,走路十分艰难,不讲话,犹如傻子一般。他对他说,人们管他父亲叫耶纳,他的朋友也这样叫他,叫他耶纳,嘲笑他。罗卡在地上发出垂死的痛苦的声音。他开始缓慢地、低沉地说救命,那声音像从远处传过来的“救命,救命,救命!”一连串的救命。他感到死亡走近了。萨利纳斯看都不看他,继续对男孩讲话。男孩不动,听着。最后,萨利纳斯对他说事情就是这样,做任何事情都已经晚了,即使是手里握着枪。他极端劳累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是否明白了那个男人是谁,如果他真正明白的话。他用一只手指着罗卡。他想知道男孩是否明白了他是谁。 男孩把所有他知道的和他从生活中懂得的东西收拢到一起之后,坚定地回答: ——他是我父亲。 接着,他开枪。只开了一下,打在了空中。 厄尔·古雷本能地回击。一梭子子弹把男孩从地上掀起,散乱的铅弹把他抛向墙壁。骨头和鲜血。像是在空中飞翔的鸟儿被击落一样。蒂托想。 萨利纳斯倒在地上,正好侧身躺在罗卡的身边。两个人的眼睛互相看着。从罗卡的喉咙里发出呆板的可怕的吼声。萨利纳斯在地板上爬着往后退。为了避开罗卡盯着他的目光,他转过背去,开始浑身颤抖。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那种可怕的吼声。萨利纳斯用胳膊肘撑着站起来,看着房间的底部。男孩的身体依在墙壁上,它已被自动步枪的枪击裂成条块状,伤口大开。男孩拿过的枪飞到了一个角落。萨利纳斯看到男孩的脑袋斜翻着,看到他张开的嘴里的小白牙,整齐洁白的小牙。于是他背朝下向后倒了下去。他的眼睛里满是屋顶的排排房檩。黑色的木头。老化的木头。他全身抖动。他无法让手、腿安静下来,无法。 蒂托朝他走了两步。 厄尔·古雷示意他不要动。 罗卡发出难听的号叫,死人的号叫。 萨利纳斯轻声说: ——让他停止。 他说这话时,使劲地要让他的像疯子一样上下敲击的牙齿停住。 厄尔·古雷在他的眼睛里寻找什么,为的是弄明白他想干什么。 萨利纳斯的双眼盯住屋顶。黑色的木头的排排房檩。老化的木头。 ——让他停止。 他又说了一遍。 厄尔·古雷向前走了一步。 罗卡号叫着,躺在他的鲜血中,嘴恐怖地张着。 厄尔·古雷把自动步枪的枪管伸进罗卡的嗓子里。 罗卡继续号叫着,不顾发烫的枪管。 厄尔·古雷开枪射击。一短梭子子弹,干脆利落。他的战争的最后一梭子子弹。 ——让他停止。 萨利纳斯还在说着。 尼娜感到了一种让她害怕的寂静。她把手合起来,插到两腿之间。她进一步弯起身子,让双膝靠近脑袋。她想,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的父亲会来接她,他们会去吃晚饭。她想,他们不再讲那个故事了,他们将很快把它忘掉:他们会想,她还是个孩子,不可能懂的。 ——女孩。 厄尔·古雷说。 他拉住萨利纳斯的一只胳膊,让他站起来。对他轻声说: ——女孩。 萨利纳斯的眼神空洞、可怕。 ——什么女孩? ——罗卡的女儿。如果他的儿子转悠过,可能有她。 萨利纳斯哼哼了几声。然后猛地后退,离开了厄尔·古雷。他扶着桌子站起来。他的鞋踝在罗卡湿乎乎的血中。 厄尔·古雷向蒂托做了个手势,然后径直向厨房走去。走过男孩时,他合上了男孩的眼睛。不像父亲那样,而像一个人离开房间把灯熄灭一样。 蒂托想到了他父亲的眼睛。有一天,有人敲他家的门,蒂托从前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们跟他说他们给他带来了口信,然后交给他一个布袋。他把它打开,里面是他父亲的眼睛。“你看你该站在哪一边,小伙子。”他们对他说。他们走了。 蒂托从房间的另一处看到了一个关着的帘子。他打开手枪的保险,走近它。他移开帘子,进了一个小间。里面一片混乱。翻倒的椅子,箱子,工具。装满半发烂的水果的筐子。一种强烈的发霉的东西的味道。潮湿的味道。地板上面的尘土很怪,似乎有人在上面滑过,或是其他的东西在上面滑过。 听到厄尔·古雷从房子的另一个地方用自动步枪扫射壁,这是为了找到秘密的门。萨利纳斯应该一直在那里,用手扶着桌子,颤抖着。蒂托移开一个水果筐,辨认出地板上有一个活板门的截面。他用脚上的靴子使劲地踹地面,听听它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他移开另外的两个筐子。这是一个活板门,做得很精心。蒂托抬起眼睛,从一个小窗户往外看,黑暗一片。他都没有察党到已经是夜晚了。他想该从那里走了。后来,他跪在地上,掀开了活板门的盖子,里面有一个女孩。她侧身蜷缩着,双手藏在胯骨间,脑袋轻微朝双膝前倾。她睁着眼睛。 蒂托用手枪对准女孩。 ——萨利纳斯! 他喊到。 女孩转头,看着他。她有一双黑眼睛,奇怪地分开。她看着他,毫无表情。她的双唇半闭,安静地呼吸着。这是洞穴里的一个动物。蒂托觉得他找到了他童年时千百次体验过的那种感觉,那种一模一样的姿势,那种午后阳光的温暖。双膝曲起,手放在大腿中间,脚在微微抖动,脑袋轻轻前倾,形成一个圆圈。上帝呀,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想。女孩皮肤白皙,双唇轮廓完美,腿从小红裙子里露出来,像一幅图画。一切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一切都是那样完整。 真是这样。 女孩在原来的位置上,重新转动一下脑袋。她把脑袋前倾一点,形成一个圆圈。蒂托知道,从帘子的那一头,是不会有任何人回答他的喊话的。应当是过了一段时间,但依然没人回答。听到厄尔·古雷用自动步枪打房子墙壁的声音,那是沉闷的、小心谨慎的声音。外面一片黑暗。他放下地板活动板门的盖子。慢慢的,他跪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看看从地板缝是否能看到女孩。他想思考一下。但没能思考。思考有时是很累人的。他站起来,把水果筐放到原来的位置上。他感到心都跳到脑袋上来了。 在夜晚,他们离去了,像醉汉一样。厄尔·古雷支撑着萨利纳斯,推着他往前走。蒂托走在他们后面。在另一个地方,老奔驰在等着他们。他们走了几十米,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萨利纳斯对厄尔·古雷说了些什么,厄尔·古雷转过身,向农庄走去。他似乎不是很高兴,但仍向后走了。萨利纳斯扶着蒂托,对他说走吧。他们经过木柴堆后,没走大路,而是选了通向野地的小路。四周一片寂静,也就是因为这寂静,蒂托没能说出他想说和已经决定要说出的话。那里,那里面有个女孩。他累了。太寂静了。萨利纳斯站住。他颤抖着,步履十分艰难。蒂托对他轻声说了点事,然后转过身去,把目光投向后面,投向农庄。他瞧见厄尔·古雷向他们跑来。他看到他背后被点着的大火吞噬的农庄撕裂了黑暗。四处都是火苗,一片黑色的烟云缓慢地在暗夜中爬升。蒂托离开萨利纳斯,呆呆地看着。厄尔·古雷赶上他们,没有停步就说,“小伙子,我们走吧。”但蒂托没有动。 ——你究竟干了什么? 厄尔·古雷企图拖走萨利纳斯。他回来说该走了。可是,蒂托抓住他的衣领,开始对他大声吼叫,“你究竟干了什么?” ——镇静点,小伙子。 厄尔·古雷说。 但蒂托没有停止,仍旧越来越使劲地吼叫,“你究竟干了什么?”他摇着厄尔·古雷的脑袋,像在摇一个木偶,“你究竟干了什么?”他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不停地悬空猛打他,“你究竟干了什么?”最后,萨利纳斯也开始吼叫起来,“你,住手,小伙子。”他们三个人,像是被扔在没有亮光的舞台上的疯子。“现在,你住手吧!” 倒塌的剧院,舞台上的三个疯子。 最后,他们使劲把蒂托拉走了。大火的亮光照亮了暗夜。他们穿过野地,下到大路旁,沿着一条旧河遗迹前行。当他们走到能看见老奔驰时,厄尔·古雷把一只手放到蒂托的肩上,对他轻声说他真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但他仍重复着那句话。他不叫喊了。他用孩童般的声音轻声地说,“我们究竟干了什么,我们究竟干了什么?” 乡村,马托·鲁霍的老农庄躺着;什么也看不见,在夜晚黑色的反衬下,犹如用火焰雕成的红色雕塑,是空旷平原上的惟一亮点。 三天后,一个男人骑马来到了马托·鲁霍农庄。他穿着破旧的衣服,浑身上下很脏。那是一匹老驽马,全是皮和骨头。它的眼睛那里有点什么东西,所以苍蝇在它流到脸上的黄色液体周围嗡嗡地飞着。 男人看到被熏黑的农庄的断墙,无用地呆在一个巨大的已熄灭的炭火堆上,像是一位老人嘴里残留的牙齿。大火还殃及到一棵大栎树,多年来它一直给房子遮荫。它像是一枝巨大的动物的爪子,散发着灾难的味道。 男人呆在鞍子上。他放慢马的脚步,围着农庄转了半圈。他没有下马,走近水井,解下水桶让它落下。他听到铁皮“啪”的一声拍到了水面上。他抬起眼睛,望了望农庄。他看到有一个女孩坐在地上,背靠断墙。女孩正在看着他,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在被烟熏脏的脸部中央发着亮光。她穿着一条红色的小裙子,身上四处都是擦痕。也许是伤口。 男人把桶从井里拉上来。水是黑的。他用水勺搅动一会,黑色并未褪去。他用勺盛满了水,把它送到唇边,长长地大口喝着。他又看了一下水桶的水,朝里面吐了口唾沫,然后全身支着井边,用脚后跟夹紧马的肚子。 他接近了女孩。她抬头看着他,似乎没什么可讲的。男人仔细地打量她一会儿:眼睛、双唇和头发。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站起来,拉紧男人的手,被拉到他身后的马臀上。老驽马倒腾蹄子,两次扬起脸。男人用嘴发出奇怪的声音,马安静下来。 当他们在猛烈的阳光下,骑在马上慢步远离农庄时,女孩的脑袋向前低落下去,前额靠在男人脏兮兮的背上,睡着了。 不要流血 二 红灯变绿灯,女人穿过马路。她走着,眼睛盯着路面。因为雨刚停,在沥青路面的塌陷处还积着水,让人记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初春的雨。她走路的步态很优雅,每一步都合她黑色套装的窄裙。她看见水坑,躲着。 当走到对面的人行横道时,她停了下来。人们来来往往,在接近黄昏的下午,街上充斥着或回家或去消遣的脚步声。女人喜欢身处城市的感觉,在人行道中央,她呆了一会儿,像一个被情人无情地留在那里的女人,无法被人理解,无法说出她在那里停留一会儿的理由。 后来,她决定往右走,跟着那个方向的人流走。她走得不急,一边绕着商店的橱窗,一边把披肩紧紧地拉向胸口。尽管她上了年纪,但依然高傲而自信,她走着,年轻的步态使她的满头白发显得高贵。她把白发挽在脑后,用一把深色的少女用的梳子把它们固定住。 她在一家家用电器商店前停了下来,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看着由电视机组成的电视墙,每台电视都在播放同一个新闻评论员的镜头,但是电视屏幕的色彩深浅不一,这让她好奇。镜头切换成了一些战争中的城市,她重新上路。她穿过梅迪纳路和迪维诺·索科尔索小广场。当她来到佛罗伦萨拱廊前时,她转身看了看灯光的全景,大楼里排列成行的灯光一直闪现到七月二十四日大街的那一边。她停下,抬眼在画着大门的拱顶上寻找一些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在拱廊里走了几步,然后叫住一个男人。她向他致歉,问他这地方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告诉了她。她谢谢他,并跟他说,对他来说,今晚可能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男人笑了。 这样她开始沿着佛罗伦萨拱廊前行,走着走着,看到了一个小报亭,离她二十几米远。报亭从拱廊左边的墙上突出来,使干净的墙的侧面突起了一个褶皱。这是一个出售彩票的报亭。她继续往前走了一小会儿,但是当她走到离报亭只有几步路时,她停了下来。她看到卖彩票的男人坐着读一份报纸。他把报纸放在他前面的一些东西上,读着。报亭除了一面靠墙,三面都用玻璃围着。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从高处垂下一条条长长的彩色彩票带。在报亭前面有一个卖彩票的男人和人们说话的口。 女人把一绺盖住眼睛的头发拢到后面,转过身注视着一个从商店出来推着一辆小车的女孩,然后又回身看着小报亭。 卖彩票的男人在读报。 女人走近报亭,弯下身子接近小窗口。 ——晚上好。 她说。 男人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刚想说什么,可当他看到女人的脸时,却打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女人停在那里,看着他。 ——我想买一张彩票。 男人点头称是。但后来却说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您等很久了罢? ——没有,为什么? 男人摇摇头,继续盯她看。 ——没什么,对不起。 他说。 ——我想买张彩票。 女人说。 然后男人转过身,用手在垂到他肩膀的彩票条上搜寻。 女人指着一个彩票条,这一条比别的都长。 ——那儿的那条……您能从那条上撕下一张彩票来吗? ——这条吗? ——对。 男人撕下一张彩票,看一眼号码,点头表示赞许。他把彩票放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个木制的小托架上。 ——是个好数字。 ——您这么认为?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注视女人的脸,他专注地看着,似乎想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 ——您说这是一个好数字? 男人低下目光看着彩票。 ——对,因为两个8处于对称的位置,两边的数目相等。 ——什么意思? ——如果您在数字中间划条线,右边数字的和与左边数字的和相等。通常这样能有好运气。 ——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的行当。 女人笑了。 ——您有道理。 她把钱放在小托架上。 ——您不是盲人。 她说。 ——什么? ——您不是盲人,是吗? 男人开始笑了。 ——我不是。 ——很怪。 ——为什么我应该是盲人? ——哎,因为卖彩票的人通常是盲人。 ——真的吗? ——希望不全是,但通常是……我认为人们喜欢他们是盲人。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想与那个说法,即幸运是盲目的有关。 女人说完这话,开始笑了起来。她的笑很美,笑中没有厌烦。 ——通常卖彩票的人都很老,人们看他们就像看动物商店橱窗里的热带鸟。 她非常肯定地说,然后又接着说: ——您和他们不同。 男人说事实上他不是盲人。但他已经是老人了。 ——您多大年纪? 女人问。 ——我七十二岁。 男人说。 然后他补充道: ——这工作对我很合适,我没问题,是份好工作。 他低声平静地说。 女人笑了。 ——当然,我指的不是这个…… ——这是我喜欢的一份工作。 ——我肯定。 她拿了彩票,把它放进一个黑包,动作优雅。然后她转脸向后看,就好像要查看什么东西,或者看看她身后有没有人排队。最后,她没有和他告别并离去,而是说了一件事。 ——请问您愿意和我去喝一杯吗? 男人刚把钱放进钱柜。一只手停留在半空。 ——我? ——是的。 ——我……我不能。 女人看着他。 ——我得看着报亭,现在我不能走,这儿没人替我……我不…… ——只喝一杯。 ——很抱歉……我实在不能去喝一杯。 女人点头表示可以,就好像她明白了似的。但是后来她弯下一点身子靠近男人说: ——跟我走吧。 男人又说: ——我求您了 但她重复道: ——跟我走。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男人合上报纸,从凳子上起身,摘下眼镜,把它放进一个灰布的盒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关报亭,默默地、缓慢地完成一个一个的动作,就像任何一个晚上一样。女人站在那里,等着,神态安详,就像这件事与她无关。时常有人经过那里,转身看她。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是孤单一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因为她已经不年轻,还似乎是孤单一人。 男人关灯,把报亭的金属护门拉下,用锁固定在地上。他加了一件薄上衣,它从他的肩上往下坠着。他走近女人。 ——我干完了。 女人向他笑了。 ——您知道我们可以去哪里吗? ——在这里有一家咖啡馆,那里很安静。 他们走进咖啡馆,在一个角落找到一张小桌子,面对面坐下。他们叫了两杯葡萄酒。女人问服务员有没有烟。这样他们开始吸烟。然后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说彩票中奖的人。男人说中奖的那些人通常守不住秘密,有趣的是,他们与之说出中奖之事的第一个人往往是孩子。也许在所有的那类事情中都有着一种道德寓意,但是他从来没有弄明白这寓意是什么。女人说了一些有道德寓意的和没有道德寓意的故事。他们就这样聊着。后来他说他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女人什么也没说。等着他说。 于是男人接着往下说。 ——多年以前,您看见三个男人冷酷地枪杀了你的父亲,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人,惟一还活着的一个人。 女人仔细地看着他。但谁也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您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我。 他说话平静,不急躁,一点也不。 ——现在您找到我了。 然后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而她什么也没说。 ——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我的名字叫尼娜。但是,那天以后,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人叫我那个名字。 ——…… ——我喜欢这个名字:尼娜。 ——…… ——现在我有许多名字。但这是不同的。 ——开始时我记得一家孤儿院,没有别的。后来,来了一个里卡尔多·乌里埃的男人,把我领走,带在他的身边。他是乡下小村庄的一名药剂师,没有妻子或亲戚,什么都泛有。他跟所有人说我是他女儿。他到那儿才几个月,人们相信了他。白天他把我放在药店的后面。在一个一个雇客的间歇中,他教我学习。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一个人出去转。他常说,想学什么可以跟他学。那时我十一岁。晚上他坐在沙发上,让我躺在他身边。我把头靠在他腮上,听他说话。他给我讲述奇怪的战争故事。他的手指,慢慢地,来回抚摩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在他的裤子面料下的他的男人的欲望。然后他亲我前额一下,让我去睡觉。我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我帮他打扫药店和家。洗衣服,做饭。他似乎是个很能干的男人。他很怕,但我不知道他怕什么。 …… ——一天晚上,他向我跪着,吻我的嘴。他这样不停地吻我,还把手伸进我的裙子,到处。我没有反抗。后来,突然他离开了我,开始哭泣,并请求我原谅他。他似乎突然之间受到了惊吓,我不明白。几天以后,他跟我说,他已经给我找到了男朋友。是邻近村庄里奥·加尔干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是个泥瓦匠。一成年我就嫁给他。第二个星期天,我去广场看他。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很瘦。他行动缓慢,也许有病或类似的事情。我们互相问候,后来我回家了。 …… ——是一个平淡的故事,为什么您愿意听? 男人觉得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就像在做一个她不习惯的动作。或者像说的不是她自己的语言。她极力组织语句,眼睛很茫然。 ——几个月以后,一个冬天的晚上,乌里埃离家去了里别拉。那是一家小酒馆,里面可以赌钱。乌里埃每星期去一次,总是同一天,星期五。那次他赌得很晚。最后他抓了一把J,前面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很多钱,他一年也见不到那么多的钱。这是他和托雷拉维德伯爵的一场较量。其他人扔了点钱,然后就放弃了。而伯爵非常固执。他不停地下更大的注。乌里埃对他的牌很有把握,所以紧跟着。到了一定程度,两个玩家都失去了理智。伯爵在盘子里压了他贝尔西托的农庄。煞时,小酒馆里一片寂静。“您赌吗?”“不。”男人说。“那我认为您不能理解。”“您试试。”“您不会明白的。”“没关系。” ——一切都停下来了,那是一种您无法理解的寂静。 女人解释说贝尔西托的农庄是当地最美的农庄。一条橘子树的林阴大道一直达丘陵的顶峰,从那里,从房子里可以看到大西洋。 ——乌里埃说他没有赌注可以与贝尔西托相比,他把牌推在桌上。然后伯爵说他可以拿药店做赌注,后来他开始大笑,笑得像一个疯子,在他周围的一些人也开始跟他一起大笑。乌里埃微笑着,一只手放在牌上,好像为了和它们告别。伯爵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从桌上向前探着身子,看着乌里埃的眼睛,对他说: ——但是你有一个漂亮女孩。 乌里埃没有马上明白。他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无法推出原因。伯爵向他简明地说了情况。 ——贝尔西托对女孩,乌里埃,这是一个公道的建议。 他把五张牌扣在桌上,正好放在乌里埃的鼻子底下。 乌里埃紧盯着牌,但没有碰它们。 他小声说了些事,但是没人能告诉我他到底说了什么。 后来,他把他的牌推向伯爵,让牌在桌上滑行。 那天晚上,伯爵把我带到了他那里。他做了一件人们无法预料的事。等了十六个月,当我满十四岁时,他娶了我。我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 男人很难理解。伯爵,在那晚之前,只见过我一面,他坐在咖啡馆里,我正穿过广场。他问了某个人: ——那个女孩是谁? 人们告诉了他。 外面又下起雨来,这样,咖啡馆里就挤满了人。相互之间要听得见,得大声说话。或者相互靠得更近些。男人告诉女人,她讲述的方法很特别:似乎是在叙述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您想说什么? ——似乎跟您毫无关系。 女人说,相反,一切对她都太重要了。她说她对每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很怀念。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僵硬,但没有忧伤。于是,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的人。 他想到了萨利纳斯。人们发现他死在他的床上,在罗卡事件之后两年的一个早上。人们说他心脏出了问题。后来又传出这样的消息,说他的医生给他下了毒,每天下一点,慢慢地,连续几个月。一种慢性死亡。但是感到剧痛。有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调查,但是没有查出什么。医生名叫阿斯塔尔特。在战争期间,他配制了一剂治疗发烧和炎症的药,所以挣了一点钱。那剂药是在一个药剂师帮助下发明的。那剂药叫戈特兰。药剂师名叫里卡尔多·乌里埃。发明这剂药时,他在首都工作。战争结束后,他和警察产生了一些麻烦。首先警察查到他的名字在耶纳医院药品供应商的名单上,后来又有人站出来说,看见他在那家医院里工作。但也有很多人说他是个好人。他接受了审查,解释了一切。当他们让他自由后,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到了南方的乡下,一个隐蔽的小镇。他买了一家药店,重操旧业。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女儿名叫杜尔塞。他说孩子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 这样,他把尼娜,马努埃尔·罗卡幸存的女儿藏了起来。 男人环顾四周,但什么也没看见。他陷入了沉思。 他正在想孩子们的残暴。 我们用这么暴力的方式把大地掀翻,我们激起了孩子们的残暴。 他转身朝着女人。她正在看着他。他听到她的声音在说: ——他们叫你蒂托,是真的吗? 男人点头说是。 ——您,以前,从不认识我父亲? ——…… ——…… ——我知道他是谁。 ——您真是第一个向他开枪的吗? 男人摇头。 ——有什么关系…… 您当时只有二十岁。是最年轻的一个。参战只有一年。厄尔·古雷待您像儿子。 后来女人问他是否还记得。 男人看着她。只有在那一瞬间,终于,真的,在她的脸上,他重新看到了那张女孩的脸,女孩躺在下面,姿态无瑕疵,准确,完美。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他看到了小女孩的那双眼睛,在这种残年之美的镇静中看到了那种惊人的力量。女孩,转过身来,看见了他。女孩,曾在那里,现在在这里。时光流逝得多快。我在哪里?男人问自己,是在这里还是在过去?我曾经所处的一瞬间难道不就是这一瞬间吗? 男人说他记得。他说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回忆这一切。 ——有许多年,我自己问自己,我该做什么。但最终的事实是,我从来没能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您在下面,那天晚上。您可以不相信,但就是这样。开始,我不说显然是因为我害怕。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关于战争,没有人再热中,人们愿意往前看,过去发生的事对他们已不再重要。似乎一切都被永远地埋葬了。我开始想,最好忘记一切,让它们过去。但是有一天传出一件事,说罗卡的女儿还活着,在某个地方,被人藏在了某个村庄,在南方。我不知道该想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她竟能从那个地狱里活着出来,但对孩子们,永远说不准。最后,有人看到她,并发誓说一定是她。这样我就明白了,我永远也不可能从那个故事中解脱出来。我不可能,别人也不可能。很自然,我就开始自己问自己,那天晚上,在农庄她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是否记得我的脸。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面对类似这样的事,会产生什么,也是难以理解的。大人们,有记忆,有正义感,还常常有复仇的兴趣。但一个女孩?不久我就说服自己,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后来萨利纳斯死了,以那种奇怪的方式死了。 女人在听他说,一动不动。 他问她是否继续。 ——继续说。 ——传言说还涉及到乌里埃。 女人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嘴唇半闭着。 ——可能是一种巧合,但当然也很奇怪。渐渐地,大家相信那个女孩知道一些事。现在很难理解,但是那个年代是奇怪的年代。国家向前发展,以惊人的速度,越过了战争,同时也忘记了一切。但是有整个一个世界,永远也走不出战争,这个世界在那个幸福的国度里无法很好地适应。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那些人。对我们来说,一切都还没结束。那个女孩就是个危险。我们长时间地谈论她。事实是萨利纳斯的死无法让人接受。这样,最后决定那个女孩应该通过某种方式被除掉。我知道这似乎疯狂,但事实上一切又都很合逻辑:可怕,但合逻辑。他们决定清除她,委托托雷拉维德伯爵办这件事。 男人停顿了一会儿。他看着双手,似乎在整理思绪。 ——他是整场战争中身负双重使命的一个人。他为他们工作,但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去找乌里埃,问他,是愿意作为杀害萨利纳斯的凶手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还是愿意销声匿迹,把女孩留给他。乌里埃是个懦夫。他只要安安静静地生活,没有一个法庭会把他投进监狱的。但是他害怕,他走了。把女孩留给了伯爵,走了。十多年以后,在边境外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死去。死后留下遗书,说他什么也没干,上帝会追他的敌人一直追到地狱的。 女人转身看着一个靠在咖啡吧台上大笑的女孩,然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披在了肩上。 ——继续。 她说。 男人继续说。 ——所有人都期待伯爵让她消失。但他没这么做,把她留在了他身边,养在家里。他们让他明白必须杀了她。但他什么也没做,把她藏在了他家里。最后说:你们不应该担心女孩。然后他娶了她。在那个地方,几个月,人们没说别的。但后来人们不再想这件事了。女孩长大了,给伯爵生了三个孩子。从没有人看见她走动。人们称她堂娜·索尔,因为这是伯爵给她起的名字。关于她,人们说起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她不说话。从来没有说过话。从乌里埃的那几年开始,从没有人听到她说一个字。也许那是一种病。也许,很简单,她天生就不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怕她。 女人微笑着。她像个女孩似的把头发拢到后面。 因为天色已晚,来了一个服务员,问他们是否想在那里吃东西。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来了三个家伙,开始演奏音乐。他们演奏的是一些舞曲。 男人说他不饿。 ——我请您。 女人笑着说。 男人觉得一切都很荒谬。但是女人坚持。她说他们可以吃甜点。 ——您吃甜点,可以吗? 男人点头称是。 ——很好,那么,一份甜点。我们吃甜点。 服务员说这是个好主意。然后说他们可以一直坐在那里,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应该不会惹出麻烦。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话有很奇怪的口音。他们看见他往吧台走,大声地朝着某个看不见的人定餐。 ——您经常到这儿来吗? 女人问。 ——不。 ——这地方不错。 男人环顾四周,说是不错。 ——所有这些故事都是您朋友跟您说的? ——是。 ——您信吗? ——信。 女人低声说了点什么。然后请求男人继续讲完剩下的故事。 ——这有什么用? ——请您,尽管讲。 ——不是我的故事,是您的。您比我更了解。 ——不是这样的。 男人摇头。 又看着自己的手。 ——有一天,我坐上火车,去了贝尔西托。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晚上我能睡着觉了,我周围的人没人再叫我蒂托了。我想我成功了,战争真正结束了,只剩一件事要办。坐上火车,我来到贝尔西托,为了跟伯爵说那个隐秘盖子的故事,女孩的故事和所有的故事。他知道我是谁。他非常客气,把我领到图书馆,请我喝东西,问我需要什么。我说: ——那晚您在马托·鲁霍农庄吗? 他说没有。 ——马努埃尔·罗卡的夜晚…… ——我不知道您正在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非常安详,甚至有点温柔。他很自信。他没有疑惑。 我明白了。我们还说了会儿工作,甚至谈论了政治,然后我起身,走了。他派一个小伙子陪我到火车站,我记得,他应该只有十四岁,但是开车。人们让他开车。 ——卡洛斯。 女人说。 ——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是我的大儿子。卡洛斯。 男人正要说什么事,但是小伙子服务员端着甜点过来了。他还另带了一瓶葡萄酒。他说如果他们想品尝,会发现配甜品很好喝。然后说了一些他女主人的玩笑话。女人笑了,笑的时候伴随着头部的运动。在几年以前,她是不可能忍受自己有这样的动作的。男人几乎没有看她,因为他在追导自己的记忆。当小伙子走了以后,他又开始讲述。 ——那天,离开贝尔西托之前,当我经过长长的走廊时,所有的门都关着,我想,在那个家里的某个地方,有您。要是能看到您,我会很高兴。我没什么可跟您说的,但只是非常愿意再看到您的脸,这么多年以后,最后再看您一眼。在那个走廊里走着,我想的就是那件事。发生了一件让人惊奇的事。突然其中的一扇门打开了。瞬时间我绝对肯定,您会从门里走出来,您会经过我身边,但一句话不说。 男人轻轻地摇着头。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因为生活中总是会缺少点什么,使它不完美。 女人正在看着甜点,手指夹着勺,甜点在盘子里,好像她要找把锁把它锁好似的。 时常有人从桌边闪过,并向那两位投去目光。这是很奇怪的一对。没有两个人曾经互相认识的动作,但是两个人说话时,靠得很近。她的穿着似乎想取悦于他。但两人的手指上也没戴戒指。可以说是情人,但可能是多年以前的。或者是兄妹,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女人问。 男人脑子里闪过的是同样的问题。但是他已经开始讲述,他明白他喜欢讲,也许多年的等待就为了这一刻的讲述,一次全部讲完。在半明半暗的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三个乐师演奏着背下来的四分之三拍舞曲。 ——十几年以后,伯爵死于车祸。您和三个孩子还有贝尔西托其他的一切在一起。但是亲戚们不喜欢这样。他们说您是疯子,不能让您和三个孩子在一起。最后这件事闹上了法庭,最后法官认为他们有理。这样他们把您赶出了贝尔西托,把您交给了医生,安置在桑丹德尔的一家私人诊所。就是这样。 ——接着往下说。 ——似乎您的孩子们为亲戚们做了不利于您的证明。 女人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勺子,让勺子碰着盘子边发出叮叮的声音。男人继续着。 ——两年后,您逃跑了,消失在空气中。有人说是您的一些朋友帮您逃跑的,现在把您藏在一个地方。但认识您的人说,很简单,您没朋友。刚开始他们找过您。后来就放手不管了。也没人再说起。很多人相信您已经死了。消失在空气中的疯子多得是。 女人从盘子上抬起目光。 ——您有孩子吗? 她问。 ——没有。 ——为什么? 男人回答说必须相信这个世界才能有孩子。 ——那些年我在一家工厂工作,在北方。他们跟我讲述了那个故事,您的故事,关于诊所和关于您逃跑的故事。他们跟我说,那种情况下,最可能的是您沉在某条河的河底,或者从某个斜坡上摔了下去,掉在一个流浪汉迟早会发现您的地方。他们我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什么也不想了。您发疯的那件事让我很震动,我记得我曾问过自己您会是怎样的一种疯病:是不是绕着房子大喊,或者简简单单地待在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数着地板条,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小绳,或者小鸟的脑袋。如果不了解他们,想像疯子们做什么是很滑稽的。 歇了很长一阵,最后,他说: ——四年后厄尔·古雷死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突然之间,他的讲述变得非常艰难。 ——人们发现他倒在他的马厩前,脸埋在粪堆里,后背中弹。 他抬眼看着女人。 ——在他的口袋里,人们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您的名字。 他在空气中轻轻划着。 ——堂娜·索尔。 他让手落到桌上。 ——确实是您的笔迹。是您写的那个名字。堂娜·索尔。 在他们身后的三个乐师,开始演奏类似华尔兹的音乐,但在速度上有所伸缩,演奏声又较低。 ——从那天起,我开始等您。 女人已经抬起头,正盯着他。 ——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您,有一天您会来找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从我背后向我开枪,或者找任何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来杀我。那时我就知道,您会来的,在开口跟我说话之前,先看我的脸。因为我就是那个掀开地板活板门的人,那天晚上,后来,我又把活板门盖上。您可能没有忘记这件事。 男人又迟疑了一会儿,后来,说了惟一他还想说的事。 ——我一辈子留着这个秘密,像一块心病。这让我配坐在这里,和您在一起。 后来,男人不再说话。感到自己的心快速撞击,直至指尖,太阳穴。想着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对面是一个疯老太太,她随时都可能站起来,杀死他。他明白他不会做任何事去阻止她杀他。 战争结束了,他想。 女人环顾四周,时常扫一眼空盘子。她不说话了,男人停止说话以后,她就不再看他。你会以为她坐在桌边,一个人,在等人。 男人后靠椅背。现在他似乎更瘦小,更疲惫了。像从远处,他看着女人的目光在咖啡馆和桌上游移:眼光随处停留,但就不看他。男人意识到外衣还披在身上,就把两只手插进了口袋。感到领子拉着他的后颈,像是兜里放着两块石头。想着周围的人,他觉得可笑,在那个时候,怎么没有人能察觉出正在发生的事。很难看到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桌子跟前,很难猜想出那个时候,他们什么都能做出来。而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她是一个幽灵,而他是一个很久以前生命就已经结束的男人。只要那些人知道这事,他想,现在他们会害怕。 后来,他看到女人的眼睛变亮。 谁知道她的思绪在何处经过,他问自己。 她的脸不动,毫无表情,只有眼睛在发亮。 那,是眼泪吗? 他还在想他不愿死在那里面,所有的人围着看。 后来女人开口说话,说的是人们曾经说过的。 ——乌里埃翻开伯爵的牌,让它们在手指间滑动,一张一张地翻开。我不信当时他已经想到正在失去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在想着不会赢得什么。对他来说,我不算什么。他站起来,和同伴告别,有教养。没人笑,没人敢说什么。在里面的人,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像那样的一手扑克牌。现在您告诉我:难道这个故事要比您跟我讲的更虚假吗? ——…… ——…… ——…… ——我的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父亲。您不信吗?为什么?难道这个故事比您给我讲的故事应该更虚假吗? ——…… ——尽管一个人只活一次,但是别人却在这种生活中发现了另外的一千种活法,这就是人无法避免变坏的原因。 ——…… ——关于那天夜晚的事,我全知道,难道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我在那儿,在下面,我看不见,但听见一些事,那些我听见的事是如此荒唐,像是一场梦。一切都消失在那场火灾中了。孩子们有一种特殊的、遗忘的才能。但是后来人们说给我听,然后我就都知道了。他们向我撒谎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机会问自己这件事。你们进了家,您向他开枪,后来萨利纳斯向他开枪,最后厄尔·古雷把自动步枪的枪管塞进他的嗓子,用一梭短而干脆的子弹轰飞了他的脑袋。我怎么知道的?他跟我说的。他喜欢说这些事。他是一头畜生。你们都是畜生。你们男人,在战争中,都是畜生,上帝怎么能宽恕你们? ——您别再说了。 ——看起来,您似乎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您有您的旧上衣,当您摘下眼镜,您把它整齐地放进灰布的镜盒里。在喝酒前,您把嘴擦干净,您报亭的玻璃闪闪发亮。当您横穿马路时,左右看好。您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是您看着我哥哥毫无理由地死去,他只是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枪,一梭子弹,他就没了。您在那里,什么也没做,您当时二十岁。上帝啊,您当时不是一个已经被摧垮的老头,您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但是您什么也没做,您能帮我一个忙吗?您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可能有这一切?您有办法给我解释这样的一件事确实会发生吗?这不是病人的噩梦,而是确实发生的一件事情。您告诉我这怎么可能? ——当时我们是战士。 ——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在打仗。 ——哪个仗?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对我们来说还没有。 ——对你们来说还没有? ——您什么都不懂。 ——那么,告诉我那些我不懂的事。 ——当时我们相信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什么意思? ——…… ——什么意思? ——当时无法回头,一旦人们开始杀戮,就无法再回头。我们也不想发展成那样,是别人先开始的,后来就无能为力了。 ——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一个公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穷人不再遭受别人的欺辱,在那个世界里人人都拥有幸福的权利。 ——您当时相信? ——当然,我相信,我们所有的人都相信,可以实现,我们知道怎办。 ——你们知道? ——您觉得这奇怪吗? ——是。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为了那个而斗争,为了正义的事业而斗争。 ——向孩子们开枪? ——是,如果需要的话。 ——您说什么? ——您无法理解。 ——我能理解,您给我解释,我能理解。 ——就像这片土地。 ——…… ——…… ——…… ——在耕地之前,不能播种。先得开垦土地。 ——…… ——先得经过苦难,明白吗? ——不明白。 ——为了建立我们想要的世界,我们就必须先破坏许多东西,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有承受和分担苦难的能力。谁能承受更多的痛苦,谁就能赢。不能梦想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因为你需要,他们就会给你这个世界,他们是不会拱手相让的,所以必须斗争。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不会感到有差别,他们是老人或是孩子,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你正在开垦土地,没别的办法,没有办法可以不造成伤害。当我们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太可怕时,我们有我们的梦来捍卫自己,我们知道代价越大,回报越多,因为我们不是为了一点钱而斗争,或者是为了一片可耕种的土地,或者为了某个党派,我们是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斗争,您明白更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意思吗?那时,我们正在为上百万的人建立体面的生活,让他们有得到幸福的机会,让他们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或死去,不再被践踏和嘲弄。我们什么都不是,而他们是全部,上百万的人,我们为他们而战斗,一个孩子靠着一堵墙死去,或几十个,几百个孩子靠着墙死去又怎样,必须开垦土地,我们就是这么做了,有另外上百万的孩子在期待着我们这么做,而我们也这么做了,也许您应该…… ——您对此确信无疑? ——我当然相信。 ——经过这么多年,您还坚信? ——为什么我不应该相信呢? ——战争,你们贏得了。您觉得现在的世界就是那个美好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这么问过自己。 ——您说谎,您问过自己上千遍,但是您害怕回答。您也同样问过自己上千遍,那个晚上去马托·鲁霍做了什么,当战争结束后去斗争,去冷酷地杀害一个男人,这个人您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没有给予他上法庭的权利,就简单地把他杀死,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反正已经开始屠杀,就再也没有停止的能力。在所有这些年里,您上千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卷入那场战争,所有的时间里,您的脑子里反复出现那个美好的世界,为的是不去想他们把您父亲的眼睛带给您的那一天,为的是不再看到所有那些被杀的人。当时,和现在一样,那些被杀害的人占据了您的脑海,就像一个不能抹掉的记忆,这是惟一、真正的理由,为此您参加了战争,因为在您的脑海里没有别的,只有这个,报复,现在您应该有勇气说出这个词,报复,您杀戮是为了报复,你们杀戮是为了报复,不用难为情,这是惟一一剂医治疼痛的药,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所找到的一切,是一种毒品。有了这种毒品,使你们有能力去斗争,但是你们再也没有从毒品中被解救出来。这剂毒品毁了你们整个一生,让你们的一生充满了幽灵,为了在四年的战争中幸存,你们毁了自己一生,现在你们甚至连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这样的。 ——你们连生活是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 ——您知道什么? ——是啊,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一个年老的疯女人,是吗?我不能知道,那时,我是个女孩,我能知道什么?我告诉您我所知道的,我当时躺在那个洞里,在地下,来了三个男人,抓住我的父亲,然后…… ——您别说了。 ——您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什么也不后悔,必须战斗,我们就这么做了,我们没有待在家里,关着窗户等待美好世界的来临,我们从我们的地洞里出来,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这就是事实。剩下的一切,您现在可以说,可以找出您想要的所有理由,但现在是不一样的,您必须在当时才能理解。您当时不在,您当时只是个小女孩,这不是您的错,但是您理解不了。 ——您给我解释,我能理解。 ——现在,我累了。 ——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我们想要,您给我解释,我会听。 ——请您,让我安静。 ——为什么? ——您想做什么,就做,但是让我安静。 ——您怕什么? ——我不怕。 ——那,是什么? ——我累了。 ——累什么? ——…… ——…… ——求您。 ——…… ——…… ——…… ——求您。 后来,女人低下目光,然后身子向后仰,离开桌子,靠着椅子背。她看了周围一眼,好像突然发现,自己那个时候在什么地方。男人坐着: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攥紧手指,这是在他身上惟一移动的东西。 在咖啡馆的尽头,那三位乐师在演奏着其他时代的曲子。有人在跳舞。 他们保持着这种状态,持续了一点时间,沉默着。 后来,女人说起一些有关几年前的一次节日,那次有个著名的歌唱家邀请她跳舞。她低声地说,他已经老了,但舞姿非常轻盈。在乐曲结束前,他向她解释,一个女人的命运如同她的跳舞方式,后来他说,她跳舞似乎是一种罪过。 女人笑着,回眸看四周。 后来,她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在那个晚上,在马托·鲁霍农庄。她说,当她看见地板盖被掀开的时候,她不害怕。她转头看了那个小伙子的险,她觉得一切都非常自然,甚至是当然的。她说在某种方式下,她喜欢正在发生的事。后来他盖上了盖子,那时,是的,她感到了害怕,她一生中最大的害怕。黑暗又重新回来,筐子拖地的声音在她头上重新响起,小伙子的脚步声远离了她。她感到她迷失了。那份害怕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孩子的思维是奇怪的。“我想在那个时候,”她说,“我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那个小伙子把我带走。” 后来她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关于害怕,关于孩子。男人没有听她讲,因为他正在试图把词语组织起来说一件事,他非常愿意女人知道这件事。他想跟她说,当他看着她时,那个晚上,她蜷缩在地洞里,是那么整齐而干净——干净,他感受到了一种宁静,这种宁静,后来他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或者只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几次。当他在一个风景面前,或他把眼光盯着一个动物时,他曾感受到那份宁静。他非常愿意向她确切地解释那份感受,但是他明白宁静一词无法完全描述他那份感受,另外,也许如果思想没有停留在一件已经永远完成的事件面前,他的脑子里不会想起别的。像过去的其他许多次,他感到给战争中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起名是多么地困难,几乎好像有魔法,对那些经历过的人,他们不能述说,而那些会述说的,却没有活下来。他抬起眼光看着女人,看着她说话,但没有听她说什么,因为他的思绪又一次把他带走了,坚持听,太累了。这样,他呆在那里,靠着椅背,什么也没做,直到开始哭起来,不怕难为情,不用手遮着脸,也不试图控制自己的脸。脸因为悲伤而扭曲变形,眼泪流到了衬衣的领子上,在领子上滚动。衣领是白色的,有些绒,像世界上所有老人的衣领。 女人停了下来。她没有马上发觉他在哭,现在,她有点不知所措。她向桌子靠了靠,低声嘟哝了些事。然后本能地把目光转向其他桌子,这样,她看见两个年轻人,坐在邻桌的两个年轻人,正在看着男人,其中一个在笑。她向他们叫喊,当那个小伙子看着她时,她看着他的眼,坚决地说: ——去你妈的。 后来,她在男人的酒杯里倒满葡萄酒,靠近他。不再说什么,又靠在了椅背上。男人不停地哭。她不时凶狠地看一下四周,就像一头坚定的母兽,守在幼崽的窝前。 ——那两人是谁? 吧台后面的太太说。 服务员知道她在说那两位老人,在那儿,坐在桌子边的两位。 ——一切正常。 他说。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刚才,那个男人在哭。 ——我知道。 ——他们会不会醉了…… ——没有,一切正常。 ——那你告诉我,他们到这儿来…… 服务员觉得到咖啡馆来哭没什么不对。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就是那个说话有奇怪口音的小伙子。他把三个空杯子放在吧台,又回到了桌子中间。 那位太太转身朝着两位老人,停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 ——年轻的时候,她应该是个美人…… 她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尽管没人在听她。 当她年轻的时候,曾梦想着当名电影演员。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位举止大方的姑娘,她喜欢唱歌和跳舞。她有一副好嗓子,嗓音普通,但很美。后来遇上了一位化妆品的代理,他把她带到首都,在那儿为一种晚霜拍了几张照片。他把照片寄到她家,折在一个信封里,里面塞了点钱。她尝试了几个月唱歌,但事情没有进展。照相方面进展不错。为发胶、口红,有一次是为治红眼病的眼药水拍照片。电影,她放弃了。人们说需要跟所有人上床,那件事,她不想做。有一天,她得知电视台招考播音员。她去参加了考试。由于她举止大方,有一副大众化的好嗓音,通过了三次初试,最后得了第二名。他们跟她说可以等,等到位置空缺。她等了。两个月后,她终于在电台里开始播音,在国家一台。 有一天,她回家了。 她嫁给一个好丈夫。 现在,她拥有一家咖啡馆,在市中心。 女人——那儿的,在桌边的女人——向前靠了靠。男人已经停止哭泣一会儿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擦干眼泪。他说: ——对不起。 后来他们不再说什么。 真的,似乎他们相互不需要再了解什么了。 但是女人突然靠近男人,说: ——我得问您一件有点傻的事。 男人抬眼看着她。 女人似乎很严肃。 ——您可以和我做爱吗?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静静地。 因此女人有一点担心,担心自己什么也没说,担心自己想到了那句话,却没有真说出口,于是她重复了一遍,慢慢地。 ——您可以和我做爱吗? 男人笑了。 ——我老了。 他说。 ——我也老了。 ——…… ——…… ——我很遗憾,可我们都老了。 男人还是这么说。 女人意识到她没有仔细考虑这件事,关于那件事她没什么可说了。那么,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说: ——我不是疯子。 ——您是不是疯子,不重要。真的。对我不重要。不是那个。 女人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您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去一家旅馆,旅馆您可以选。一个没人认识的旅馆。 现在男人似乎明白点什么了。 ——您想我们去一家旅馆? ——是的,我喜欢。您带我去一家旅馆。 男人慢慢地说: ——旅馆的一个房间。 他说旅馆的一个房间,就好像说出房间这个名词便能想像出那个房间和看到那个房间一样,就好像他为了搞明白他是否喜欢死在那里一样。 女人说他不应该害怕。 ——我不怕。 男人说。 “我不会害怕。”他想。 女人笑了,因为他不说话,这对她来说意味着同意。 她在包里翻东西,后来,掏出一个小包,她把它放在桌上,推给男人。 ——您用这个付账。您知道吗,我不喜欢女人在咖啡馆里付账,但是是我请您,我保证。您拿着包。然后,当我们出去后,您把它还给我。 男人拿起小包。 她想到一个老男人用缎子的黑色小包付账。 坐着出租车,他们穿过城市,出租车似乎是新的,因为座椅上还蒙着塑料纸。女人在所有的时间里都看着窗外。这是她从没见过的街道。 在一家名为加里佛尼亚的旅馆门前,他们下了车。霓虹灯招牌垂直地在这个四层楼的建筑物上闪烁。旅馆的名字是用大大的红色字母闪现出来的。霓虹灯全部亮一会儿,然后就全部熄灭,然后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重新亮起。加,加里,加里佛,加里佛尼,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黑暗。 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个挨着另一个,从外面看旅馆。后来,女人说我们走吧,他们向门口走去。男人跟着她。 接待处的人看了证件,问他们是否需要一间双人房。但是他的声调没有变化。 ——有,就要。 女人回答。 他们要了一间邻街的房间,在三楼。接待处的人向他们说对不起,因为没有电梯,他们提行李上楼会遭点罪。 ——我们没行李,我们把行李弄丢了。 女人说。 那人笑了。他是个不错的人。他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上,没有把他们往坏处想。 他们进了房间,两人中没人做手势去开灯。霓虹灯,从外面慢慢闪现红色,照在墙上,东西上。女人把包放在一把椅子上,走近窗户。拉开透明窗帘,看了下面一会儿,看街上。只有几辆车经过,不匆忙。对面房子的墙上,被照亮的窗户讲述着那个小世界的家庭的夜晚,或欢乐或悲伤,或普普通通的夜晚。她转身,拿下披肩,把她放在小桌上。男人等着,站着,在屋子中央。他正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坐到床上,或者巴不得在那个位置上说点什么,比如房间不错。女人看着他,他在那里,穿着上衣,她觉得他很孤单,看不出年纪,像电影里的一个主角。她走近他,解开他的上衣,让上衣从他的肩上滑落,掉到地上。他们是这么接近。看着彼此的眼睛,这是在他们生命中的第二次。后来他非常缓慢地靠近她,因为他想吻她的嘴。她没有动,说:甭荒唐了。男人停住了,这样呆着,轻轻地向前倾,心里确切地感受到一切正在结束。但女人慢慢地抬起手臂,向前迈了一步,抱住了他,开始是温柔的,后来用无法抗拒的力量抱紧了他,头靠着他的肩,整个身体绷直接近他。男人睁着眼,看到正面的窗闪烁着。感觉到女人的身体紧贴着他,她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头发间。他闭上眼睛,抱紧女人。用尽他老人的全部力量抱紧她。 当她开始脱衣服的时候,笑着说: ——您别期望太高。 当他躺在她身上时,笑着说: ——您美极了。 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个收音机的声音,声音刚好让人感觉到。男人仰卧着,在大床上,全裸着,盯着天花板问自己,是不是因为累了让他头晕,或者因为喝过葡萄酒。在他身边,女人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朝着他,脑袋枕着枕头。他们手拉着手。男人想再听她说话,但明白已经没什么可说了,任何话语都是可笑的,在那个时候。因此,他沉默着,让困意搅乱他的思绪,让困意使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在记忆中褪色吧。夜晚,外面,是不可解读的,正在流逝的时间没有限度。他想他应该感激女人,因为是她用手领着他到这儿,一步一步,像母亲带着孩子。她明智地做了一切,不慌乱。现在,剩下要做的应该不难。 把女人的手抓紧在他的手里,她也紧紧地抓住他。他想转过身看她,但后来他所做的是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觉得女人正等着他那样。有些事,比如一个动作,可以让她自由地思考,有一定的方式,可以让她单独地待一会儿,以便决定她的最后的行动。他感到困意正在把他带走。他还想,他很遗憾是光着身子的,因为人们将发现他会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将会看到他这样。但他不敢告诉女人。于是他转过一点头,刚好能看到她,说: ——我想让您知道我叫佩德罗·坎托斯。 女人慢慢地重复他的名字。 ——佩德罗·坎托斯。 男人说。 ——是。 然后他又把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尼娜在脑子里不停地重复了一会儿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毫无棱角地滑走了,就像一粒玻璃球。在一个倾斜的盘子里。 她转身看她的包,搁在椅子上,靠近门。她想走过去取包,但没有去,躺着,在床上。她想着卖彩票的报亭,咖啡馆里的服务员,椅子上还蒙着塑料纸的出租车。她又看到了哭泣的佩德罗·坎托斯,他双手深深地插在上衣口袋里。又看到,当他抚摩她时,他不敢呼吸。“我不会忘记这一天。”她说。 后来,她转过身,靠近佩德罗·坎托斯,做了因此而活下来的那件事。她蜷缩起双肩,弯起双膝向胸口拉,把两只脚对齐,直到小腿紧贴,她的大腿柔软地并在一起,双膝像是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的两只不稳的茶碗。踝骨靠得紧紧的。她收紧了一下双肩,让手滑下,并着,在腿中间。她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个老女孩。她笑了。贝壳和动物。 于是,她想到了生活是多么不可理解,很可能我们是伴随着惟一的希望来度过一生的,这希望就是重归把我们生出来的地狱,就是和把我们从那个地狱里救出一次的人一起住在地狱里。她试图问自己对恐惧的荒诞的念念不忘究竟源自何处,但发现无法回答。她只明白没有任何东西,比起回到把我们分开的那个地方,比起年复一年要不断再现那瞬间的本能的冲动,更强烈的了;她只想到救过我们一次的人,可能会永远这样做,在与那个我们离开的地狱一模一样的漫长的地狱中。突然,她醒悟了。要宽容,不要流血。 外面的虹灯招牌闪着串串红光,像是火中一个房子的闪光。 尼娜把前额贴着佩德罗·坎托斯的背,闭上眼睛,睡着了。 愤怒的城堡 第一章 一 ——喂!这儿没人吗?布拉斯!真该死!这里的人都聋了吗?布拉斯! ——别大声嚷嚷,对你没什么好处,阿罗尔德。 ——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这儿都一个小时了。 ——看,你的马车破成什么样子了,阿罗尔德,你不要这样到处丢人现眼。 ——别管我的马车,你先拿着这个。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布拉斯。我怎么知道。它是一个包裹,一个寄给瑞太太的包裹。 ——给瑞太太的? ——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 ——一个给瑞太太的包…… ——听着,布拉斯!你愿意带着它吗?我得在正午前回到桂尼芭。 ——好吧,阿罗尔德。 ——交给瑞太太,拜托了…… ——交给瑞太太。 ——好啦,布拉斯,别像个傻小子。你时不时也到城里来露露脸,总待在这里你会烂掉的。 ——你的马车看了寒碜人,阿罗尔德。 ——好啦,再见啦!好好干,小伙子,走吧……再见,布拉斯! ——嗨,如果是我驾那辆车,我就不会跑太快,阿罗尔德!我就不会太快的。这辆车也跑不快,真寒碜,一架破马车。 ——布拉斯先生…… ——看起来好像走几步就要散架…… ——布拉斯先生,我找到了,我找到那段绳子了。 ——真能干,皮特。把绳子放在马车里。 ——绳子在麦地里呢,开始没看到。 ——好吧,皮特,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放下那段绳子,过来,孩子。我要你现在回家去,立刻过来,听到了吗?拿着,拿着这个包裹。跑去找玛格,把这包裹交给她。听着,告诉她这是给瑞太太的,好吗?你这样跟她说:这个包裹是给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是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昨天晚上到的,从很远……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 ——你得这样说。 ——从很远的地方,好吧。 ——去吧!跑着去。边跑边重复,这样你就不会忘记。赶紧,去吧,孩子。 ——好吧,先生。 ——大声重复,这个方法很管用。 ——好的,先生。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昨天晚上到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 ——跑着去,我说要跑着去! ——从很远的地方寄来,这个包裹是给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这个包裹是给……瑞太太的……给瑞太太的……给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很远……一个包裹……是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从很远的地方……不,昨天到的……昨天……到的…… ——嘿!皮特,你是不是中邪了?你要跑到哪里去? ——你好,安奇……昨天到的……我在找玛格,你看见她了吗? ——她在厨房里。 ——谢谢!安奇……是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昨天到的……好像是……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从很远……一个包裹……您好呀,哈普先生!……是给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是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瑞太太……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玛格! ——小家伙,什么事? ——玛格,玛格,玛格……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皮特? ——一个包裹……是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 ——让我看看。 ——等一下,是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是咋天晚上到的…… ——怎样?皮特…… ——……昨天晚上到的…… ——昨天晚上到的…… ——是这样的,包裹是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 ——好像是很远的地方? ——是的。 ——让我看看,皮特……好像是很远的地方……只是这上面写满了字,你看见了吗?我觉得一定能知道从哪儿寄的。过来看看,施蒂特,有一个给瑞太太的包裹…… ——一个包裹?说来听听,很重吗? ——好像是从远方寄来的。 ——别闹了,皮特。包裹很轻,很轻,你说呢?施蒂特,你不觉得这压根儿是一份礼物吗?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是钱呢。或着是有人开玩笑。 ——你知道女主人在哪儿吗? ——我看见她向房间走去了 ——好啦,你待在这里,我上去一下。 ——我可以跟你去吗,玛格? ——来吧,皮特,别磨蹭。我很快回来,施蒂特。 ——是个玩笑,我看就是个玩笑。 ——会是个玩笑吗,玛格? ——那谁知道,皮特。 ——你知道的,但你不想说,是不是?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跟你说,不告诉你。关上门,得了吧。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皮特,听话……以后你也会知道的,你会见到……或许将会有一个节日…… ——一个节日? ——差不多吧……如果,这里面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明天将会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或者后天……或者再过几天……总会有个特殊的日子…… ——一个特殊的日子?为什么说是一个特殊的? ——嘘!待在这儿别动,皮特。不要乱动,行吗? ——好吧。 ——不要动……瑞太太……对不起,瑞太太…… 这时,就在这时,瑞蓉从书桌前抬起头来,她把目光转向闭着的门。瑞蓉,瑞蓉的面孔。桂尼芭的女人们在照镜子时会想着瑞蓉的脸。桂尼芭的男人们在注视自己的女人时也会想着瑞蓉的脸。她的头发,她的额骨,她洁白的肌肤,她的眼帘。除了这些,最生动的是她的嘴:无论是嫣然一笑,还是大声叫嚷;无论是沉默不语,还是顾盼流连。瑞蓉的嘴总能让你心神不宁,它很轻易地就勾起你的幻想,扰乱你的思绪。“有一天,上帝描绘了瑞蓉的嘴,就在那里,他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原罪感。”蒂克特是这样描述的,他在神学院做过厨子,对神学略知一二,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别人却都说他以前做事的地方是个监狱,他反驳道:“笨蛋,那还不是一回事。”人们都说那张脸难以描述,自然是指瑞蓉的脸。她的脸已经在人们的想像里根深蒂固。现在这张脸就在那里,就在那儿,对着关闭着的门。这一刻,她从书桌前抬起险来,对着关着的门说: ——我在这。 ——这儿有您的一个包表,太太。 ——进来吧,玛格。 ——有个包裹……是给您的。 ——给我看看。 瑞蓉站起身来,接过包裹。她看了看用黑墨水写在牛皮纸上的名字,把包裹翻转过来,抬起头,眨了一下眼睛,重新看着那个包裹。又从书桌上拿过一把裁纸刀,割断了绳子,把包裹拿在手里。撕开牛皮纸,露出白色的包装纸。 玛格往门边倒退了一步。 ——别走,玛格。 她撕开白纸,下面是一个玫瑰色纸包着的紫色盒子,紫盒子里一个绿色的布面小盒子展现在瑞蓉的眼前。她打开绿盒子,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合上。然后转向玛格,微笑着对她说: ——瑞先生快回来了。 就这样。 马格跑下去告诉皮特,“瑞先生快回来了。”蒂特喊道:“瑞先生快回来了。”所有的房间都回荡着“瑞先生快回来了”,直到有人从窗口喊了一句“瑞先生快回来了!”“瑞先生快回来了”。这句话就一直传向田野,“瑞先生快回来了”;这消息从一片田野传向另一片田野,一直传到河边,听到有人大喊一声:“瑞先生快回来了”,声音很大,玻璃厂都有人听到了那喊声。他们奔走相告,“瑞先生快回来了。”就这样,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炉窑那里噪音比较大,以至于有人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问:“你们说什么?”“瑞先生快回来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连有点耳聋的伙计都知道了这条消息,“瑞先生快回来了”,这消息如雷贯耳。瑞先生快回来了,啊,瑞先生快回来了。总之,像一场爆炸一样响彻云霄,回荡在人们的心里、眼里,一直传到距桂尼芭一个小时路程的地方。没过多长时间,人们看见奥里威一路跑过来,他下马的时候没踩准蹬子,一下滚到地上。他嘴里骂骂咧咧的,一手捡起他的帽子,屁股还在泥里,小声嘟囔着,好像他掉下来时把那则消息也摔坏了,摔得漏了气、沾了土。他恍惚地自言自语道:“瑞先生快回来了”。 瑞先生时不时回来。他通常都是在离开相当一段时间后回来。这件事情体现了他的内心状态,也可以说,体现了他的心绪。瑞先生办事情总是有板有眼。 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会时不时地离开。从来都没有一个真实可信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这样做,没有特定的季节和日子,也没有特定的情况。很简单,他说走就走。他用几天的时间准备大大小小的东西,马车、信件、行李箱、帽子、旅行书桌、钱、证件,诸如此类。他不停地整理,通常都是面带微笑。每一次都像一只无头苍蝇,投身到这种繁杂的家务活中,充满耐心地瞎折腾一气。这种活动可能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如果不是最后那个必然时刻的到来。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仪式,几乎难以察觉。这个仪式只在心里进行:他关掉灯,和蓉待在黑暗中,两人并排默默地躺在床上;在不安的夜里,她任时光白白地流逝,然后闭上眼睛说: ——晚安。 又问: ——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蓉。 第二天,他出发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蓉也不知道。有人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有人列举了那个夏天,那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八月七日早上出发,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带着七件没有拆开的行李,好像在做世界上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脸色平静。蓉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讲。仆人们忙着卸行李。生活在短暂的迂回之后又重新启动了。 另外几次,可以说,他在外面待了几个月,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他根深蒂固的习性。有关他自己的消息他一点儿都不肯透露。准确地说,他消失了。一封信也不写,什么都没有。蓉知道这些,所以不悉心等待。 人们一般都很敬重瑞先生,认为他出门是去做买卖。 他们都这样说:为了玻璃厂的事,他得出远门。 去了外面的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含糊的问题,但至少是一个比较站得住脚的说法。总有某些真实的成分在里面。 事实上,瑞先生每次回来,行李里总是带着一些古怪而又可观的订单:五百只鞋子形状的杯子(在半个欧洲,这些后来都成了橱窗里的滞销品);用于圣嘉斯特的玻璃门,八百二十平方米的彩色玻璃(七种颜色);用于装饰王宫花园,一个半径八十厘米的玻璃球,诸如此类。人们不能忘记,有一次,瑞先生在一次旅行回来之后,来不及洗尘,也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就沿着草坪一路跑向工厂,直奔安德森的工作室。他盯着安德森的眼睛说: ——听我说,安德森,如果我们要制作一张玻璃板,要做张特大的,你听懂了吗?要特大……尽可能地大……尤其是……特薄……又大又薄……你认为我们能制成多大张? 老安德森眼前放着工人工资的清单,他一点儿也没听明白。他是个玻璃制造业天下无双的天才,但对于账目却一窍不通,数字让他觉得云里雾里。 当他一听到玻璃,就像一条在海洋里游得精疲力竭的鱼,从一个数字的汪洋大海中,心甘情愿上钩。 ——这样,或许一米长,一张一米乘三十厘米的玻璃板,就像我们给登布瑞作的。 ——不,安德森,要大一些……是你能想像的那么大…… ——更大一些?……好吧,我们可以反复实验,在碎裂几十次之后或许我们能制一张特大的。最后可能制成一张两米长的……也可能会更大一些,也就是说两米乘一米的吧,一张长方形的玻璃,长两米…… 瑞先生靠向椅背。 ——你知道吗?安德森,我发现了一种办法,可以把玻璃板制到原来的三倍大。 ——原来的三倍? ——三倍。 ——我们用大三倍的玻璃板干什么用? 老人这样问他。 ——我们用它来做什么?用一个再大三倍的玻璃板? 瑞先生回答道: ——挣钱,安德森,挣成堆的钱。 事实上,说到底,那个方法,谁知道是瑞先生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瑞先生把它装在头脑里,封存在他的想像里,带回来就是为了和盘托出。在安德森那双透明的眼里,那个方法毫无疑问绝对是天才的创意,但也是绝对的失败。安德森的确是个玻璃制造业的天才,他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祖父的曾祖父把自己的老爷子养老送终,不再种地,开始摆弄那没有灵魂、没有历史、没有颜色、也没有名字,人们称之为玻璃的石头。总之,他是个天才,从小就是。显然,他已经开始考虑,采用瑞先生带回来的方法,一定能制出一张是原来三倍大的玻璃板,这也是瑞先生的天才之举。他在还没有人想到过用那么大的玻璃板干什么的时候,就凭直觉认定可以付之于实践。就这样,安德森开始干了,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最后,安德森提出了一个方案,后来还获得了一定的声誉。方案的名称为:《瑞玻璃厂的安德森专利》。这件事在当地报纸上还引起了正面的反响,在世界上也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关注。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专利在若干年后改变了瑞先生的生活,并给他的一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不同寻常的故事已经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并向着注定的方向发展。总之,《瑞玻璃厂的安德森专利》为后来发生的故事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命运就是这样:它可以悄悄溜走,不留任何痕迹;也可以在后来出现。有些时刻,漫长一生的有些时刻,在记忆的深处闪烁,照亮了逃脱命运的道路。它们孤寂地燃烧,只是为了有个解释,随意解释。 因此,《瑞玻璃厂的安德森专利》的问世,以及它的关键性进展,使人们相当普遍地认为,瑞先生的每次旅行都是工作原因,而且这种说法合情合理。然而…… 然而没人能真正忘记,大家也都知道;也就是说,许许多多事件、细微的差别、看不见的衍生物,伴随着瑞先生的旅行出现,这无疑使瑞先生的旅行蒙上一层怪异的光环,查有实据却又不可思议。许多细小的事件、细微的差别和无法觉察的附属品,不再是不值一提。直到那一天,这些细小的事件像千条小溪汇流入湖泊,在一个一月份的下午真相大白:当瑞先生在他一次旅行后回来,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回了茂米。他凝视着蓉的眼睛,简单地对她说(一只手放在那男孩的肩上,正当那男孩盯着蓉那张美得无与伦比的脸) ——他叫茂米,是我的儿子。 头顶上是一月份暗淡的天空,周围有一群仆人。出于本能,他们都低下了头。只有蓉没有,她看着那男孩富有光泽的皮肤,阳光晒过的、沙色的皮肤。那肤色是阳光晒出来的,只是阳光是几千年前的阳光。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那婊子是个黑人。 她仿佛看见了,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那个女人把瑞先生紧压在双腿间,没人知道她是出于职业要求还是个人喜好。然而,她很有可能是做皮肉生意的。她看着那男孩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牙齿。她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她,那么的清晰。于是她又产生了第二个念头: ——那婊子是个美人。 这两个念头一瞬间充斥在她的心里。那一瞬间,那个小天地的人们,在从整个一生的时间中剪辑出来的一刻里,都被这显而易见的风流事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在那一瞬间,这个小天地的人们陷入沉寂。然而很快,她的声音穿过其他人的迷茫,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好,茂米。我是蓉,我不是你母亲,永远都不会是。 然而,她说得很温柔,这一点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证实。她可以十分刻薄地说这句话,但她说得很温柔。要想像一下她是怎样温柔地说出这句话的:“你好,茂米。我是蓉,我不是你母亲,永远都不会是。” 那天夜里,暴风雨开始肆虐,雨下了整整一夜。就像蒂克特说的,“老天爷在撒尿。”他知道老天的那一套,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在修道院里做过厨师。其他人都说他以前做厨师的地方是监狱,他反驳道:“笨蛋!那还不是一回事。”茂米在他的房间里,把被子拉过头顶,等着随时都可能响起的雷声。他那时八岁,他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但是有两样东西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蓉的脸庞,那是他见到的最美的脸庞;在餐厅里摆好餐具的桌子。三个烛台,烛光,像钻石一样闪耀的雕花细瓶颈,刺绣着神秘文字的餐巾,从白色汤盆中飘起的热气,盘子的金边,放在叶形银托盘里水灵灵的果子。所有这些和蓉的脸。这两样东西进入了他的视线,在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绝对的无条件的幸福,这幸福也许将一直伴随着他。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你,在你还没有领悟到的时候,就给你的心里留下一个形象、一种味道,或一种声音,你永远也摆脱不了。那就是幸福。你到后来才会发现,但是已经晚了。从那时开始,你已经被放逐了:你已经离开那个形象、那个味道和声音有几万里远了。 再过去两个房间,就是蓉待的地方。她鼻子贴在玻璃上站着,看着这场大雨。她站在那里,直到瑞先生从后边抱住了她的腰,温柔地,用双手把她转过来,他用一种异常严肃的眼神看着她,最后用他低沉而又神秘的声音说: ——蓉,如果你要我做什么,现在就说吧。 蓉开始解他脖子上的红围巾,然后脱下他的上装,一个一个地解开里面深色马甲的扣子,从下到上,动作很缓慢,直到最上面的一颗。他似乎在那一刻想抵挡这无法抵挡的诱惑,在他默默地陷落之前。瑞先生俯向蓉的面颊,几乎是乞求: ——听我说,蓉……看着我,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蓉一言不发,面部全然没有表情,泪水从她的脸上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那是一种十分优美的哭泣,十分优雅,只有少数人才能领略得到。那是一种只用眼睛的哭泣,那双眼睛像盛满了伤心的水杯,溢出的水不动声色地顺着杯沿流下来,先是一颗,接着是一串。蓉这样哭泣着,无休无止,一刻不停。当她的手在脱去瑞先生的衣服之后,她看见他光着身子在她下面,她亲吻他的全身时,也没有停止哭泣。她的悲伤像初春的冰一样,消融成一种无声无息的眼泪——没有比这更美的眼泪。当她的手握住瑞先生的器官,嘴唇缓缓地滑过那光滑无比的皮肤——没有比这更美的嘴唇——她在落泪,用一种无与伦比的方式,当她张开双腿的那一刻,似乎带着一丝愤怒和他交媾,她拥有了他的全部,她的双臂在床铺上支撑着,她从上面看着男人的脸,这个男人跑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干一个黑娼妇,他那样忘情地干她,让她怀了孩子。她没有停止哭泣(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哭泣),她看见他在她身子下面,他紧闭双眼,已经不要看什么了,一味地感受…… 此后,在这之后,当瑞先生在昏暗中注视着蓉,抚摩她的身体,回味着刚刚体味过的惊诧。蓉说: ——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做不到。蓉,茂米是我的儿子,我要抚养他,他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所有人都得知道这件事。 蓉把头埋在枕头里,紧闭双眼。 ——求你别告诉任何人我哭过。 由于他们之间有些事情,事实上他们之间有些事情必须保密或者隐瞒。人们很难理解他们所说的话,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人们就是绞尽脑汁也解释不了他们的某些做法。也许只能年复一年地问“为什么”。得到的惟一显而易见的结论,几乎毫无例外、可能毫无例外,就是说有一种东西存在于他们的行为方式里,可以说——很美好。就这样,人们都说,“瑞先生干得很体面”。或者说,“蓉也做得漂亮”。人们几乎什么都不懂,但至少他们知道一点。比如说:瑞先生每次出去,从来都不寄信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从来没有。但是,在他回来之前几天,毫无例外,都会寄给蓉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件首饰。 没有一个字,连签名也没有:只有一件首饰。 如今,人们可以用一千种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从最简单、最明了的开始:瑞先生请求蓉的原谅,他就像其他男人一样,只要把手伸向钱包就行了。瑞先生不是一般的男人,蓉也不是一般的女人。一种近似逻辑的解释更需要借助于想像,把那些走私来的、来路不明的、闪闪发光的钻石,深奥的象征意味,古老的传统和诗意的爱情故事联想在一起。不能简单地只注意到蓉从来都没有,从来没有炫耀过那些送来的首饰。她似乎没有太在意:她好像很费心思去保存那些盒子,定期拂尘,检查那些盒子是否放在原来供奉的位子上。后来,在她死后多年,还可以看见这些盒子,一个个堆放着,还在原来的地方,那样奇怪、空洞。要找出那些相应的首饰,花上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结果也会徒劳无获的。那些首饰永远、永远也不会被找到。总之,这个首饰的故事耐人寻味,但要一个结论性的说明,却永远也得不到。所以,会有这样的情景,当瑞先生回来的时候,人们会问:“首饰到了吗?”有人会回答:“好像到了,好像是五天前到的,放在一个绿盒子里。”于是人们会微笑着,心想:“瑞先生办得可真得体呀。”因为除了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人们没什么可说的。那是很得体。 这就是瑞先生和瑞太太。 他们这样怪异,谁知道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事情就是这样。 瑞先生和瑞太太。 他们过日子。 直到有一天,伊丽莎白到来了。 二 ——主祝福约伯,保佑他比以前更加有福:他拥有一万四千只羊、六千匹骆驼、一千对牛和一千对驴子。他还有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第一个女儿起名为歌伦芭,第二个卡西亚,第三个费亚拉…… 不是派克斯没有听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名字。但有件事是很清楚的:那一刻不是停下来问的时候。因此他继续念着,用很单调的声音机械地念着,就像在同一个聋子讲话。 ——……在那个王国里没有比约伯的女儿们更漂亮的女人了,约伯让她们同她们的兄弟们一样继承遗产。在这之后,约伯又活了一百四十年,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孙和重孙,他们四世同堂。 派克斯喘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一丝疲惫。 ——后来约伯死了,寿终正寝。 派克斯待着没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最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待一阵子。那样,如果再保持那个姿势,毫无疑问有点辛苦:趴在草地上,整个脸贴在一根锡管的口上。那根锡管,也是躺在地上(达勒教授后来评说是“不可原谅的幼稚表现”)。管子长五百六十五点八米,口径大约相当于一个牛奶咖啡杯。派克斯把脸紧压到那儿,只留下眼睛在外面:这样他就解决了读那本小书的问题。他一只手斜放在管子上,打开书到五百六十五页。用另一只手捂住没有被脸堵上的地方,脸的形状不能和管子完全吻合,管口上留有空隙。“这是很幼稚的方法”,上面提到过的达勒教授这样评论也不是没有理由。 过了一会儿,派克斯终于动了起来。他脸上印着管口形状的印痕,一条腿有点发麻。他有点吃力地站起来,把那本小书揣在口袋里,整理了一下灰白色的头发,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顺着管子往前走。五百六十五点八米不是一个人一下子就能走到的,派克斯开始一路小跑。他尽量不假思索地向前跑,目光顺着管子,有时也看看自己的鞋子。青草在他脚下迅速向后退去,管子也像一梭子弹似的一溜烟地在移动,但当他抬起头来,面前的一切又不动了,似乎在向他狞笑。他已经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最好还是看着地,看着管子,管子和鞋子:他有点心慌意乱。冷静些!派克斯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向后看是一百米管子;向前看是没有尽头的管子。冷静些!他又不假思索地向前走。周围全是傍晚的阳光。太阳落到了半山腰,每当这个时候,阳光都很温馨。夕阳下影子显得逶迤,这种气氛似乎蕴含着温情。或许这样说可以清楚一些,通常,傍晚使人容易做善事。相反,正午让人冲动,容易动杀机;或者发生更糟的事情,想杀人。甚至更糟,发觉自己有杀人的念头,抑或更糟,自己被别人杀死。这样。离管子尽头有两百米。派克斯一边走一边看着管子和前方。在管子的尽头,他的正前方,已经可以模糊地看到佩特瘦小的身影。如果他一直走、不假思索,可能就看不见佩特的身影,但他现在看到了。他又开始用那种奇特的方式小跑,似乎每跑一步都要甩掉一条腿。但那条腿,顽强的、无意识的腿,每一次在后面,轮到它向前跨去时,那姿态像是要挣脱另一条腿,但又没法挣脱,因为另一条也不会让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通过这种方式人们可以磨蹭上几公里路,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派克斯,脚踏实地、一米又一米地向前挪。也差不了多少米了,离管子的尽头有二十米,十二米、八米、七米、三米、一米,到头了!派克斯停了下来,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还好有阳光,周围都是傍晚的阳光。 ——佩特! 佩特是个小男孩。尽管他身上穿着一件大人的茄克,他还是个小孩。他正仰卧在地上,眼睛向着天空,但没看天,因为他闭着眼睛。他一只手捂住右耳,左耳对准管子,伸进里面,尽量向里。他恨不得把整个头都伸到管子里去,但是,即使是一个小男孩的头,也伸不到一个口径只有杯口大小的管子里。怎么着也没办法做到。 ——佩特! 小男孩睁开眼睛。看天空,然后是派克斯的脸。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起身吧,佩特,完事了。 佩特站起来,派克斯颓然倒地。他看着男孩的脸。 ——怎么? 佩特搓了搓一只耳朵,又搓了搓另一只耳朵,四处张望,似乎在向最远处眺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派克斯的灰眼睛里。 ——你好,派克斯。 ——你好。 这时候,如果不是心还在狂跳不已,或许这一刻派克斯会吼起来。但他只是简单地嘟囔: ——拜托了,佩特,别说傻话。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佩特穿了一件大茄克,黑色的,只剩下最上面的一个扣子了。他不停地用手指摆弄那颗扣子,扣上了又解开,好像要永无休止地摆弄下去。 ——说话呀,佩特。告诉我,你到底在管子里听到了什么。 沉默。 ——大卫和歌利亚吗? ——不是,佩特。 ——是红海和法老的故事吗? ——不是。 ——可能是卡依诺和阿贝勒……是的,是卡依诺当阿贝勒哥哥的时候…… ——佩特,你不能瞎猜,没有什么可猜的。你只要说出你听到的。如果你什么也没听到,你就说什么也没听到。 沉默。 ——我什么也没听到。 ——什么也没有? ——几乎没有。 ——几乎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派克斯好像忽然间变得唯唯诺诺:他跃起身,手臂像风车轮子一样张开;他踉踉跄跄地踩在地上,唇齿不清、气急败坏,像唱赞美诗一样,说了一长串话。 ——不可能,怎么搞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样凭空消失。一定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不能一升一升地向一个管子里倾注语言,然后就这样看着它在眼皮底下消失……是谁把那些声音给吞了?……一定出了什么差错,这一点可以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很显然……我们有些方面错了……可能我们要用一个小一点的管子……或者我们得把管子斜放着……或者要有个坡度……否则,声音很显然会停在半路,刚好是在管子的中间……声波的冲劲完了,就停下来了……在空气中荡一阵子,搅浑了,然后落在管子的底部,锡就会把声音吸收了……一定是这样的道理……想一想,相反也一定行得通……一定……如果我对着一个朝上的管子说话,那些话语升到一定的高度就会下来,这样我就能听到……佩特,这是一个创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事实上人们可以两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能听到相同的声音……一个人可以拿着一个管子,朝上,我们就当是百分之十的坡度吧,然后对着管子唱歌……唱一句不太长的歌词,当然要依照管子的长度……唱了之后再去听,……声音上升,上升后停下返回来,他就可以听见自己的歌声了,你听懂了吗?他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真是奇妙……可以听见自己……对世界上所有的音乐学派来说,这将是一场革命……你能想像得到吗?……“派克斯自听器,产生一个歌唱家的必备之物”,告诉你一定会成为抢手货……如果可以做出各种尺寸,研究一下最好的坡度,用各种金属材料实验,谁知道,或许得用金子做,还要试一试,这是个秘密,实验再实验,如果不坚持试验再试验,什么都做不成…… ——可能是管子上有个洞,声音都从那里跑了。 派克斯停了下来。看看管子,再看看佩特。 ——管子上有个洞? ——可能吧。 尽管夕阳妙不可言,但也有比这阳光更美好的事情,确切地说,是流水不可思议的嬉戏,风儿的戏谑,天空的奇异变化,轻柔云彩的相互交融,数十次意外情况,一系列荒谬的事件,在那种阳光里,在独特的夕阳中,出人意外地飘起雨来。太阳还在,傍晚的太阳雨。这是一种极端的美。尽管被痛苦和无穷无尽的焦虑折磨,但没有人,在面对这样荒谬的事情时,会按捺住自己想笑的冲动。可能他没有笑,真的没有,但是如果这世界更加宽容些,像一声叹息,或许他能笑得出来。可世界却像一场巨大无比、无处不在的闹剧,完整且无法抵御,真是难以置信。甚至于水,洒在你头上的水,地平线上下沉的阳光把散开的小水珠穿成串儿,看起来不像水。尝一尝那水似乎是甜的,人们一定不会觉得奇怪。也就是说,那不是一般的水。整个都不合乎任何狗屎逻辑,一种离经叛道。一种激动。反正,在所有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证实那些可笑习俗的东西之中,当然也有纯洁、清晰的形象。在这里,在这种无以复加的夕阳里,出乎意料地下雨了。至少有这么一次。 ——天哪!管子上有个洞……我居然都没有想到……亲爱的佩特,原来这里出了问题……管子上有个洞……一个藏在什么地方的该死的小洞,显然,那声音都是从那里逃逸的……消失在空气里…… 佩特竖起茄克的领子,手插到口袋里,看着派克斯微笑。 ——哎,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个洞,佩特……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个洞……我们还有半个小时,趁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一定能找到……行动吧!孩子,我们没那么容易被耍了……不会。 就这样他们开始找了,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他们顺着管子往回走,一左一右,低着头,缓缓地,检查每一寸管子,寻找那些丢失的声音。如果这时候有人从远处看过来,一定会问,这两人到底在干什么,在田野里,眼睛盯着地,一步一步地,就像两只昆虫,实际上是两个人。谁知道他们丢了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值得他们在田野里那样爬行。谁知道能不能找到,如果找到了,那该多好呀!至少有一次,至少有的时候,在这个让人诅咒的世界上,有人要找一样东西,最后万幸找到了。就这样简单,他说:我找到了。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把它弄丢了,又找回来了,他一定会十分幸福。 ——嘿,派克斯…… ——别分心,孩子,否则我们永远也找不到那个洞…… ——不过有件事,派克斯…… ——什么事? ——你念的是哪段故事? ——是约伯的故事,关于约伯和上帝。 他们目光没有移开管子,也没有停下来,继续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故事很精彩,是不是,派克斯? ——是的,故事很精彩。 凌晨三点钟,城市还沉浸在沥青一样的黑暗里,沉浸在梦境的泡沫里,在失眠的折磨里。 玛琉斯·若巴尔还待在书桌前。煤油灯光。莫斯卡街上三层的书房。米色和绿色相间的条纹糊墙纸。书、文件、微型大卫铜像、直径一点二一米的枫木地球仪。蓄胡子男人的相框。同一个男人的画像。破损的地板和地毯。灰尘、烟草和鞋子的味道。在屋子的角落,两双,黑色的,鞋子,很破旧。 若巴尔在写东西。他三十岁左右,正在一个刚刚封好的信封上写普鲁士科学院院士的名字:恩斯特·赫尔兹。然后写上地址。他用吸墨纸把墨水吸干,检查了一下信封,把它和其他信封一起放在书桌的右角。他从文件堆里找出一张纸,然后,浏览了一下写在上面一排的六个名字。他在著名的“恩斯特·赫尔兹”的名字上画了一道线。他看着惟一剩下没有画线的名字:派克斯先生——桂尼芭。他又取出派克斯先生的那封很独特的信,那封信写在上面提到过的桂尼芭的地形图的背面。他把信读了一遍。然后缓缓取出笔和纸,开始写回信。 尊敬的派克斯先生: 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来信,信里面简略地陈述了您在近期的一次实验,关于声音在金属管里传播的不尽人意的结果。很抱歉,达勒教授目前不能亲自回信给您,恳请您谅解,因为以下文字是鄙人——令人景仰的教授的秘书兼弟子玛琉斯·若巴尔写给您的。 我不得不坦诚地告诉您,在读您的来信时,达勒教授并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情绪和表现出来的不堪忍受。你们把管子简单地放置在一片草坪上,他的评价是“不可原谅的幼稚表现”。他提醒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管子没有与土地隔开,空气的震动很快会被周围的物质吸收,并迅速消失。“把管子放在地上就像是用带着消音器的小提琴演奏。”——这是达勒教授的原话。他还认为,用手堵住管子口,是“幼稚的方法”(原话)。他问您为什么不采用和嘴巴大小合适的槽子,这样合乎逻辑,可以在气柱中充分传播声音的能量。至于“自听器”的假设,我可以告诉您,您关于声音的流动性的原理和达勒教授的相关理论是背道而驰的,权威的教授在评论中提出了异议。我觉得有必要原原本本地告诉您他的最后结论:“这个人是个疯子。”这个人(我告诉您是为了维护我的汇报的完整性)指的是您。 关于您那封客气的书信,达勒教授没有再做什么评论。至此,我已经完成了我作为一个卑微秘书的职责。不过也有必要(尽管我觉得自己能力有限),请允许我补充下面的文字,这绝对是我的个人观点。我认为,令人尊敬的派克斯先生,您一定要继续实验,而且要加紧实验,尽可能地得出一个比较完美的方法。因为您写的东西是绝对有创意的,如果我能作出评论的话。您一定不要因为人们的闲言碎语而停下来——请允许我说下去——也不要因为权威人士妄加评论而固步自封。如果允许的话,我可以肯定,您的作风是严谨的,要知道,就是达勒教授也不是一直对真理怀有纯洁无私的爱。他已经工作了二十六年,一直默默无闻。他想研究出一种永动机,结果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值得称道的成果。可以理解,这件事消磨着他的士气,损害着他的声誉。您可以理解,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样,根据这一切,因为发现了锌管互相交流声音的巧妙系统,他被登上了报纸。在一阵媒介的鼓噪中,教授把它设置在他堂兄开的旅馆里。那位堂兄名叫阿尔弗雷德·达勒,住在布莱多内。您知道记者都是些什么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在首都某些报纸的宣传和帮助下,达勒教授摇身一变,成为“传声孔”的发明者,成为一个可以“把任何声音传向地球另一端”的科学家。事实上,请您相信我,达勒教授并没有奢望发明什么传声孔,尽管有些实验他已经完成,这些实验也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果。对于传声孔,他持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怀疑态度。如果我可以再次迎合您的严谨,我将告诉您我亲自听到过的达勒教授的坦白,在几杯博若莱葡萄酒下肚之后,他向一位同事坦白:用传声孔所能听到的声音,最远就是从一家窑子门口听到二楼的包厢传来的响声。教授的同事觉得这种说法非常风趣。 我还有其他更经典的奇闻轶事告诉您,但是我的手,您一定也可以感觉得到,它越来越没有把握。我的头脑也一样。因此,请您允许我立即补充说明:我毫无保留地肯定您的热情和您对于“传声孔”未来发展的信心。最近,比奥和哈森法兹通过实验,无可置疑地提出:一种很低的声音可以通过锌管传到九百五十一米远的地方去。可以很合理地推论,大一点的声音可以传到远一百倍的地方去,也就是差不多一百公里。我有幸在去年夏天见到阿诺特教授,他向我展示了声音在空气中传播速度特殊的计算方式;他十分确切地推断,通过管子,声音可以很轻易地从伦敦传到利物浦。 在这些事实面前,您所写的展示了您准确的预测。确实,我们将要面临一个距离缩短、四通八达的世界。因为最近计算出来每秒三百四十米的声速,可以从布鲁塞尔向安韦萨发一个订货单,只要十分钟;从巴黎向布鲁塞尔下达一个军事命令,只要一刻钟。或者,请允许我举这个例子,从马赛收到一封寄自圣彼得堡的情书,不会超过两个半小时。已经是时候了,请您相信我,要打破以往的缓慢,要运用声音传播的神奇特性,把城市和国家连接起来。就这样告诉全人类:世界才是真正的祖国。还要告诉人们,一个和科学作对的人是真正的敌人。写到这里,尊敬的派克斯先生,请允许在下谦恭地告诉您:不要放弃实验。相反,您一定要想方设法改进实验程序,进一步推广您得到的结论。您虽然远离科学方面的权威人士和爱好者,但您已经迈出走向光辉新人类的第一步。 不要放弃。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给您更多帮助,这并非是此刻最后一件令我伤心的事情。就此搁笔,不能和您面谈,真是遗憾,希望您能相信我。 您诚挚的 玛琉斯·若巴尔 附:不幸的是,达勒教授不能接受您的热情邀请前往桂尼芭,参加由您指挥的乐队在即将到来的七月二十六日举行的庆典演出。这次旅行会很遥远,另一方面,教授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精神了。请您接受他最真诚的道歉。 此致 敬礼 玛·若 玛琉斯·若巴尔没有重新检查就叠好信纸,然后把信装入信封,在信封上写了派克斯先生的地址。他用吸墨纸吸干了墨水,盖上墨盒。然后他拿起了那五封放在书桌右角的信封,把写给派克斯先生的信加进去,并站起身来。他慢慢地走出房子,很疲惫地下了三层楼梯。他来到门房前,把那些信放在门下面。它们很整齐地叠在一起,信封上的字迹完美整洁。很奇怪,所有的信封上,后来都沾上了难以预料的血迹。 在那些信的旁边,若巴尔留下了一张纸条: 请尽快寄走。玛·若 就像预见的一样,达勒教授的学生兼秘书重新上到三楼,比刚才下去时更加缓慢、更加疲惫。他又进了上面提到的教授的书房,随即关上了门。房间似乎在他的四周旋转,他定了定神才走向书桌。 他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然后,他把手伸向上衣口袋,拿出了放在里面的那把剃须刀。他打开它,准确、仔细地切开了手上的动脉。 在太阳升起前的一个小时,警察在盖内高大街一个阁楼上发现了达勒教授的尸体。他全裸着躺在地上,头骨被一颗子弹射穿。距离他几米的地方,侦探发现了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的尸体,后来证实他是菲勒普·凯斯基,法学院的学生。他身上有好几处为利器所伤,最深的伤痕在肚子上,可能是死者的致命伤。在警方的报告中还详细地记载着:尸体“不能说是完全裸着,因为死者还穿着做工精细的女式内衣”。房间里有明显的厮打搏斗的痕迹。达勒救授的死亡时间与凯斯基的死亡时间相同,都可以追溯到前一天的半夜。 当然,这件事情被刊登在首都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不过,为时不长,侦探们轻而易举地证实,这起死亡两人的凶杀案的主犯是玛琉斯·若巴尔——达勒教授的秘书,和凯斯基先生一起租住那间发生惨案的阁楼。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搜到他的犯罪证据,铁证如山。只有一个不利的情况阻碍了司法部门把调查进行到底:玛琉斯·若巴尔被发现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达勒教授的书房——在莫斯卡街上,一所房子的四层。他的葬礼没有人参加。 让人感到奇怪,派克斯先收到了那些报纸,上面报道了那条可怕消息,只是随后收到了玛琉斯·若巴尔的信。 显然,这让他困惑。然后,按时间先后推断,没有办法联系起来,归结出一个简短又逻辑的解释。 ——发生了什么事情,派克斯? 佩特站在一张椅子上。派克斯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他把玛琉斯·若巴尔的信和从首都来的报纸,一一整齐地放在一起,他看着它们,企图从两件事情中找出它们之间的合理关系。 ——荒唐事。 ——什么是荒唐事? ——就是一生中不该做的事。 ——这种事有很多吗? ——不一定。如果一个人想像丰富,可以干很多荒唐事。如果一个人很愚蠢,可能一生中一件也做不了。 事情讲得复杂了。派克斯也察觉了这一点。他摘下眼镜,试图把若巴尔、管子和其他事情抛诸脑后。 ——这样说吧。一个人早上起来,做他应该做的事情,晚上就睡觉。这里有两种情况:要么心平气和地入睡;要么心神不安,无法入睡。你懂了吗? ——懂了。 ——所以说,一个人要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心平气和。问题就在这里。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个非常简单的方法:保持干净。 ——干净? ——内心干净,就是说,没有做什么令自己感到愧疚的事情。这就没什么复杂难懂的了。 ——没有。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一个人发现自己奢望那些令人羞愧的事——他十分渴望做不该做的事情,那些事情不是可怕,就是伤人。明白吗? ——明白。 ——然后他就自问:我到底是怀着这种欲望生活呢,还是把它从头脑中抛弃? ——是呀! ——是呀!一个人想一想,最后决定。一百次想断了这个念头,可后来有一天,他又萌生了这个念头,决定把那件一直渴望做的事做了,他做了:这就是荒唐事。 ——但是,不该干荒唐事,对不对? ——不该干。但你要注意:我们既然不是袜子,我们是人,我们活着的主要目的不是保持干净。欲望是我们所有东西中最重要的,不能随便拿它们开玩笑。这样,有的时候,值得不睡觉地去追逐一种欲望。做了荒唐事,然后付出代价。只有一件事是很重要的,到了该付出代价的时候就甭想着逃跑,得乖乖地待在那里,庄严地等着清算。这一点才是重要的。 佩特在那里想了想。 ——可以做几次呢? ——什么? ——做荒唐事。 ——不要做得太多,如果想要时不时睡会儿觉。 ——十次? ——或许要少一点。如果是真正的荒唐事,就要少一点。 ——五次? ——就当两次好了……说不定会漏掉一两件…… ——两次? ——两次。 佩特从椅子上下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反复琢磨着和派克斯谈话的片段和其中的道理。然后,他打开门,走到回廊下,坐在入口的台阶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小本子,皱巴巴的,有点破旧,但自有它的尊严。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一张白纸,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截铅笔,对着屋里喊道: ——279后面是什么? 派克斯低着头看报纸。他头也不抬地答: ——280。 ——谢谢。 ——不谢。 佩特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写,有点吃力。 ——280:荒唐事,一生做两次。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另起一行: ——然后为此付出代价。 他再读了一遍。没有问题。他合起本子,放进口袋里。 正午的阳光炙烤着整个桂尼芭。笔记本的故事,可以通过前面讲过的事件推断出来。开始,二百八十天以前,也就是佩特过八岁生日那天。那时小男孩很适时地意识到,乱七八糟的生活让人生畏,通常在绝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不得不面对它。最令他不安的是——没有理由地——要生活下去,要学习的东西(那些,恰恰是,那些)很多。他看着这个世界,看到无数样东西,人和环境。他知道,仅仅学习所有这些东西的名字——所有的名字,一个一个的——也得花一辈子的时间。他没有忽略,他看出来,这里面隐含着某种自相矛盾的东西。 “这世界上矛盾的东西太多了。”他想。他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根据一般的生活经验推测,使他产生了一个念头。面对阿贝格太太交在他手上的无数张购物单,那是让他去费古松父子大商店买东西,佩特在一瞬间顿悟,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在这种列单子的策略上。一个人要逐渐地学习东西,如果他把这些东西的名字都写下来,到最后,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单子,上面写着所有要学习的内容,每时每刻都可以查阅、更新。这是对付遗忘很有效的一种办法。他意识到,写下一件东西意味着拥有它,由此产生的满足感对人生是很重要的。这样,他一想到无数写满词语的纸张,就觉得这世界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个主意不错,”派克斯指出,“当然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写上去,记在这个小本上,但记下最主要的东西也是个不错的成果。你可以一天选一样东西,就这样。做这样一项事业得有个准则,每天写一件事。会管用的……我们算一下,十年里你就可以记上三千六百五十三种的东西,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基础了。这会使你早上起来平静一些。你不会白费力气的,孩子。” 这番话对佩特来说似乎很有说服力。他选择了“每天记一件事”的方法。在他八岁生日的时候,派克斯送给他一个小笔记本,封面是紫色的。就在当天晚上他开始了上面的工作,从此好多年这个笔记本一直伴随着他。他发现了一种十分容易接受、严格的科学思维方法。 首先,事情,写下来就是为了抵抗遗忘。 依照这个原则,佩特的知识面一天天向不同的方面拓宽。正如所有罗列的清单,佩特写的东西在态度上很明显是中立的。他所摘录的世界是局部的,缺乏层次和等级,这一点无法避免。他的记录,总是很简要,几乎是电报式的——显示了一个早熟的头脑,意识到了生活的秘密,错综复杂和多样性的实质。为什么有月圆月缺,警察是什么,每个月的名字,人什么时候哭,自然及望远镜的目的,腹泻的原因,什么是幸福,快速系鞋带的方法,城市的名字,棺材的作用,怎样成为圣人,地狱在哪里,钓鳟鱼的基本方法,自然中常见的颜色,牛奶咖啡的配方,名狗的名称,风的去向,一年中的节庆,心在哪个方位,世界末日是什么时候……诸如此类。 ——佩特真怪异。 人们这样说。 ——是人生很怪异。 派克斯说。 确切地说,派克斯不是佩特的父亲。也就是说,佩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也就是说,故事并不简单。 他是在出生不到两天时被发现的,包在一件黑色的男式茄克里,被放在桂尼芭教堂的门前。是阿贝格遗孀把他抱回家抚养的,她是一个五十岁左的女人,在全城很受尊重。准确说来,她不叫阿贝格,也不是一个寡妇。这个一言难尽。 二十多年前,在姐姐的婚礼上,她认识了仪表堂堂、有一定抱负的少尉。三年时间里,她和他建立了频繁且越来越亲密的通讯往来。在最后一封信里,少尉向她提出了谨慎却又明确的求婚。这和派克斯在读玛琉斯·若巴尔信的那一刻情况类似,那封信到桂尼芭时已经晚了。十二天之前,一发十公斤重的炮弹突然使少尉娶妻的事情化为云烟:一切无法扭转。那个好女人往前线写了三封信,在信里再三表示了这场婚姻的可行性。那三封信全部被退了回来,还附上了卡琉斯·阿贝格少尉的死亡声明。如果是别的什么女人,可能会放弃。但她没有。既然不可能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就为自己建立一个幸福的过去。她告诉桂尼芭的乡亲们,她的丈夫英勇地战死在疆场上。她要别人从那以后叫她阿贝格遗孀。在她的言谈里,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描述以前有趣的轶事,她的假设的婚姻生活。她经常会庄重地插入这样的言辞:“就像我亲爱的卡琉斯说的那样……”接着说一些不是很尖刻却又合情合理的人生格言。实际上,少尉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也没有写过。但对于遗孀阿贝格来说,那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三年里她同那些信结了婚。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婚烟。 另一方面,从上面讲述的故事中可以推断,阿贝格太太是一个富于幻想而且坚持己见的人。因此,人们不会为佩特的茄克的故事感到惊异,她把那也归结成一种明显的命运的暗示。当佩特满七岁的时候,阿贝格寡妇从衣柜里面拿出那件黑色的茄克(当初就是在那件茄克里发现佩特的),她给他穿上。那件衣服直拖到他膝盖下面。最上面的扣子像个豌豆,袖子也空荡荡地晃来晃去。 ——佩特,好好听我说。这件茄克是你父亲留下的。他既然留下这个,就一定有他的理由。那么就尽量去理解它。你会长大。事情会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可以合适地穿上这件衣服,你就离开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去首都闯荡。如果你长不到那么大,你就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你都会是幸福的,就像我亲爱的卡琉斯说的那样,“幸福之花开在上帝种它的地方”。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就好。 在某些重要的场合,派克斯不完全赞同阿贝格太太所采用的近乎军人的风格,显然那是沿袭她少尉丈夫的习惯。可是,就茄克这件事,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他承认她的那一席话很有见地。因为,在人生的迷雾中,一件茄克完全可以作为一种有用可信的参照物。 ——再说,茄克也没有多大,你能长到那么大。 他对佩特说。 为了顺利地抚养他,阿贝格寡妇特意制订了食谱,出色地协调了她拮据的经济状况(一笔军队的抚恤金,事实上从来没有人想着寄给她)同小男孩需要的基本热量和维他命的矛盾。从派克斯那方面,提供给佩特一些像上面提到过的必要保障,那不是最直接的,而是教育一个人成长的金玉良言,最简单的方法是让他尽可能地站立着。 ——这有点像管子里的声音,如果管子有弯的话,声音就很难通过。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在直立的情况下,你内部的力量才能毫无阻碍地生长,不用拐弯,不会浪费时间。站着吧,佩特,把管子尽可能地放直。 佩特尽量使管子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要那样使用椅子,是的,他是要站在椅子上面。 ——坐下吧,佩特。 人们说。 ——谢谢。 他说,然后爬上椅子站在上面。 ——这也是教育的极致。 阿贝格寡妇说。 ——大便不是什么优雅事,但也有它的好处。 派克斯说。 佩特就这样长大。他站在椅子上,中餐和晚餐都吃鸡蛋,每天在紫皮本上记一件实事。他穿着那件宽大的茄克,就像是信装在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他的归宿。他被自己的命运包着行走,就像所有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的命运,可以用肉眼凡胎看得见。他从来没有到过首都,因此他无法想像自己具体在追求什么。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明白,游戏的本身在于长大。他要全力以赴地赢得它。 然而,到了晚上,在被子下面,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尽可能地悄无声息,带着惴惴不安的心境,尽量缩成一团。正像一根扭曲的管子,就是用大炮发射声音,也不会有声音传出。他睡着了,梦见一件遮天盖地的大茄克。 愤怒的城堡 第二章 一 蓉把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他们就这样做爱。晚上他回到家里,比别的夜晚显得更英俊,更单纯而又难以捉摸。这里面混杂着对过去某件事竭力的回忆,对某种真相暴露的一丝忧虑,一种妙不可言的需要,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有点残酷,与爱无关。这里面夹杂着太多内容。 在这之后——之后他们重新开始,就像在一张白纸上写字。瑞先生在外面的任何旅行,在半个小时的性爱里一笔勾销,就像消融在一杯水里。他们重新开始,性事在令人想像不到的情况下抹掉了生活中的浮光掠影。这样或许很愚蠢,但人们被那种奇怪的激情所折磨,有点惶恐不安。生活像是握在拳头里的一张小小的纸条被揉搓,掩盖着因为恐惧产生的不安。有一点偶然,也有一点幸运,那些痛苦的、胆怯的,永远无法被人理解的时光,消失在那个揉成一团的生活的褶皱里。就是这样。 蓉在那里,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一只手在他的腿上游移,不时的那只手会握向他的性器,滑落到他的身上;然后伸向他的双腿之间:一个有着漂亮双腿的男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这相比。蓉想,它们妙不可言。 缓缓地传来瑞先生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蓉,你无法想像我这次买了什么东西。 她确实无法想像。她蜷缩着,她的嘴唇掠过他的皮肤: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蓉的嘴唇更美,人们都这样觉得,尤其是当她的双唇在什么上掠过的时候。 ——你可以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想,但你一定猜不到。 ——我会喜欢吗? ——你一定会喜欢。 ——会像同你做爱一样让我喜欢吗? ——比那还好得多。 ——真傻! 蓉抬起眼光看着他,她靠近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她看见他在微笑。 ——那么,你这次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发疯的瑞先生? 距那里十公里的地方,桂尼芭的钟楼响起了夜半的钟声。从北方吹来的风,把钟声带过来,一声接着一声,从镇子一直传到他们俩的床上:这种时刻,就像是那阵阵钟声击碎了夜晚。时间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分割着永恒。切割时辰的外科手术,每分钟都是一个伤口,一个解脱自己的伤口。人们受时间束缚,这是事实,因为人们认为时间计算着体现自我的尝试,一分钟又一分钟;计算是为了解脱,这是事实,也是任何钟表合法的禀性,任何村庄的钟声甜蜜而又令人心碎。人们受时间羁缚,是为了有一种秩序,使其存在于日常有节奏的流逝中,一前一后。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强烈的恐惧、带着一种极端偏执的精确和超乎人性的力量,挣脱不了。就像每一次恐惧症发作,也包含在一种仪式中,作为礼仪,总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千万种病狂,重新编排成一种神圣的、惟一的舞蹈。在舞台上,人们能像神一样舞动。一种礼仪,我说,那是“大连接”处的钟表仪式。请留意,每个城市都有时间,它自己的时刻,所以有几千种不同的时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时间,如果这里是十四点二十五分,那里可能就是十五点,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钟表。“大连接”是一条铁路,是从未建成的最初的铁路,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在陆地和海洋上蜿蜒,从伦敦到都柏林,载着自己的时间滑向他人的时间。就像一滴油滴在一张湿玻璃上,用自己的时辰来抗拒其他时辰,一个历程之后,完整地回到最初,依旧是完美的一滴油。为的是每个瞬间都知道自己是迟到的一瞬还是提前的一瞬,为了在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无论是缓慢的一瞬或是迅速的一瞬。为了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不消匿,也就是自救。一辆火车载着自己的时间奔跑,对其他时间置若罔闻。为了这辆火车,人们铸就那个仪式,简单而神圣。 每天早晨,海军部的传达员把一个走时准确的钟表,交给伦敦到都柏林邮政火车的值班员。到了霍利海德,钟表被转交到从金斯顿渡船到都柏林的职员手中。回来时,金斯顿职员又把钟表交给邮政火车值班的人。当火车到达伦敦的时候,钟表又交回海军部。每天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延续下去。 在布法罗车站有三个钟表,三种时辰,各不相同。在匹兹堡车站有六个钟,每列车通过的铁道都有一个时辰——时辰的混乱,这就可以理解从伦敦到都柏林的仪式,邮政火车——那个钟表来来回回,装在一个丝线盒子里,被一只只手传递,像一个机密一样珍贵,像一颗珠宝一样珍贵…… (有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地方去旅行,在他回来之前,首先到达的是一件首饰,装在一个丝绒盒子里。等待他的女人打开盒子,看到那件首饰就知道他快回来了。人们都认为那是一份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秘密在于珠宝总是那一件。盒子每次都不同,但珠宝只有一个。男人每次出发都带着它,他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从一件行李转到另一件行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回来。又回到女人手上,很像钟表又回到海军部司令手里。人们都觉得那是一件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事实上,是它在维持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在世界这个迷宫里,男人跑来跑去,他的轨迹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时钟在记录着那些一反常态的分分秒秒,他们相互牵挂的时间。珠宝在他之前到达,这样她就会知道,他快回来了,他心里那根时间的线没有断开。然后,男人回来了,最后,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也不用知道。他们相见的那一瞬间,对于他们俩来说,又一次,是相同的一瞬间。) ……像机密一样珍贵,像珠宝一样珍贵:一个时钟和一条铁路结合,把伦敦和都柏林连接起来,为了区分时差,减少偏移引起的时间的混乱。值得深思——的确值得深思——值得深思。关于火车。关于铁路的震动。 最初,他们从来都不需要麻烦的时钟。从来不,因为不存在火车,也没有火车的概念。因此,从此处到别处,旅行是一件很缓慢、颠簸而又偶然的事情。无论如何,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谁也没有办法阻拦。只有两种时刻可以忽略不计:日出和日落。其他时间都如同泥潭,无法区分的混乱瞬间的泥沼。迟早都会到达,一切都在那儿。但是火车……火车很精确,时间在这里变成了铁,奔驰在双轨上的钢铁,前前后后紧紧地追随着,连续不断的长队枕木,尤其是速度,不饶人的速度。如果此处和别处的时间有七分钟的差别,速度使这种差别十分明显,很沉重。乘马车旅行多年也无法察觉,一辆奔跑的火车却永远揭示了这种差别。速度,在世界的内部爆炸,像一声压抑了千万年的呼啸。有了速度以后一切都今非昔比。所有感觉都变成了一些细小的需要重新校正的机械装置。谁知道有多少形容词忽然间过时了。谁知道有多少最高级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忽然变得可笑。这让人悲哀。至于火车,本身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玩艺,它只不过是个机器,然而也很可人,这种机器不产生力量,而是在观念上是一种比较模糊的东西,一种不存在的东西:速度。这不是一架机器做到了一千个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而是一架机器实现了以前不存在的东西,是产生“不可能”的机器。由乔治·史蒂芬逊建造,闻名于世的“洛克特”,最初的火车头之一,可以以每小时八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驶。一八二九年十月十四日,它在赖恩山举行的竞赛中获胜。在那场比赛中,还有其他三个火车头参加。每一个都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令人敬畏的东西,总是需要一个名字,就像有些人,为了镇重起见,有两个名字):新奇、举世无双、毅力。当时还有第四个车头报名,名叫“独眼巨人”。它是一个叫布兰特斯的人发明的,是一匹马拉着一个装着四个轮子的传送带在铁轨上飞奔。你看,事情总是这样,过去抵抗着未来,却又难以置信地进行妥协。这里没有一丝戏谑,只要能继续占有现在,怎么委屈都认了,有时候甚至用一种固执、迂腐,甚至悲壮的方式。当燃烧的锅炉上亮闪闪的烟囱,飘起怪异的白烟,他把那匹可怜的马套在一辆破车上,那车换了轮子。他们除掉了他的比赛资格。在他出发前,他们就取消了他的比赛资格。就这样,剩下四个车头进行比赛,洛克特和其他三个。首先进行测试,一点五英里的路程。新奇号用平均四十五公里的时速跑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遗憾的是它后来爆炸了。的确是爆炸了——锅炉像水泡一样破裂了。那个细长的烟囱飞了出来,忽然间轻飘飘地像烟云一样。因为得有人驾驶这个装在两条铁轨上的炸弹,驾车的人也像木偶一样飞了出来,为了润滑进步的车轮,通常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看见一个火车头在奔跑,然后爆炸,应该十分壮观。第二步测试是以每小时十六公里的速度跑完一百一十二公里。有好戏看了,洛克特把其他几个远远抛在后面,以每小时至少二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驶,非常激动人心。计算一下,最后是洛克特胜出。是史蒂芬逊那个鬼才赢了这场比赛。留神一下,所有这些,并不是一些富豪聚在一起,尝试一种又快又不省力的方法,把装满煤炭的车皮运往别处。不是!所有这些,都映入一万个人的眼睛里,无法磨灭。也就是说,两万只眼睛(不管斜视不斜视),那一天都从不同个方位观看。在赖恩山,这么多人参与了这场世纪赛事:它牵动了人类中为数不多但又强有力的一群人,但震撼人心,它预示着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即将打乱人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看到洛克特号以每小时八十五公里的速度直穿雨山。这个不应该引起人们太大的惊奇,因为一个飞速行驶的物体,在某处至少有一次交叉:或许是一只孤独的老鹰向下俯冲或许是树干从河流湍急的地方顺流而下;可能,谁知道,也可能是炮弹冲向天空。但是这件事引起的想像令人不安,最基本的推测是:如果那个火车头不爆炸,历史迟早也会让他们坐上去。一群人拼命涌向铁路,忽然间,他们自己,正是他们自己,就成了俯冲的老鹰,顺流而下的树干和射向风中的炮弹。那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大家都想不到这些,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他们都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一种极大的恐惧——从那上面看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在这之后,很快人们会想那就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吗?会有更准确更精彩的死法吗? 随着四处先后都建了铁道,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火车启动了,踏平丘岭,穿过山脉,气势汹汹地驰向目的地。铁轨有节奏的抱怨,传入人们的耳中,同时,一切似乎都在费力地颤抖,并激动不安,像一种永无休止的抽搐一样折磨着你的心灵。在小窗口里,在小窗口里,透过玻璃,世界支离破碎地从眼前闪过,不断地溜走。在一瞬间,有无数漫长的影像被打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夺去。“在发明铁路以后,大自然不再安宁。”这是《林中的睡美人》中的句子,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是后来人们的想法。根据这件事写诗抒怀。那时候,也就是开始几次,睡美人被这种机器骚扰,它用惊人的速度横冲直撞,在人们的语言和记忆中留下暴力的印记:恐惧。他们这样想,“那真像一次飞翔,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小小的差错都会使所有人同时丧命。”在不知不觉中,人们都形成一种意识,他们把对死亡的预感,同一种扭曲的影像紧紧联系在一起,从小窗口所见到的和用生命冒险,世界向人们展示出一切。就像对于死者来说,在短短的几秒种,眼前掠过一生的事情,飞速地消近。在他们面前掠过草地、人群、房屋、河流、动物…… 想像一下,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是一连串的想像。或许只想一方面会好些,恐惧隐藏在一连串的想像里,就像一个旋涡的两个同心波。当然是不安的,但也是……有点像意识的突发性抽搐,里面一定夹杂着某种快感。感觉节奏进一步加快,在事件的内部,从缓慢的启动到没有羁绊的奔跑,像是许多令人头晕目眩的情景的堆砌,纷乱无比,涌入人们的视线,在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经历的碎片及痕迹、物品的遗失、物件上的灰尘,我的天!这应该就是快意。“生活加剧紧张”,西梅尔后来这样总结,听起来像一份病历。但事实上,它有疾病的症状和气息,视听不健全,脑神经绷得紧紧的,痛苦至极。就像破败不堪的蜘蛛网,经过几个世纪的沉寂,俘获到虫子那样欣喜若狂。就像虫子在速度的旋涡中晕厥。那个蜘蛛,就是你自己,在酒足饭饱时瞻前顾后,准确、确确实实、数字上的可靠。蜘蛛网在一瞬间永远地陷落,丝线裹卷在一起,唾液凝结,挂着无用的灰土,永远都解不开的结,永远都失去了的完美几何图,苍白无力、神经错乱的纠缠,用超人的节奏吞没影像带来针刺般的快感,丝网痛苦地悬着直到疲惫。破碎的快感和低沉的声音,快感。内部有危险的疾病:快感夹杂着疾病,疾病夹杂着快感。在恐惧的茧中这两种东西互相追赶,恐惧蕴含在快意里、在疾病里、在恐惧里、在疾病里、在快意里,就这样在你内心旋转,同步于铁路上的火车轮子,无所不能的邪恶的旋转。我的灵魂在里面旋转,打碎了岁月和瞬间,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我的灵魂在里面转动,搅碎了岁月和时刻,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谁知道,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使它停下来。谁知道应不应该使它停下来。谁知道有没有写着,这样不好,谁知它到底从哪里出发。哪怕明知一个人可以登上坡顶,喘息不已。在铁路的起点,想一下在这之前——灵魂在里面旋转,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谁知道是不是有力量,或者是失败,精疲力竭。谁知道是不是力量和生命,应该的确如此?在你内心萌发了一丝残忍的毁灭想法,谁知道有没有办法使它停下来。或者有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在那里你不会碰到更阴险的旋转,使渐受遏制的旋转转向,无法逆转地衰竭。这种隐痛使人全然丧失了对欲望的退遏制力——快感在痛觉里、在恐惧里、在快感里、在病痛里、在恐惧里,在……悄然地来吧!使它停下来,把它封在一个寂静的角落,让它消融在泥沼一样的生活中(任何一种生活,在没有钟表的时光里消磨,或者在失忆瞬间使其消失殆尽——使其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在火车上,隔着玻璃被猛击,为了拯救自己,为了让这世界邪恶的运转停下来。为了躲避恐惧,为了不使自己被速度带来的眩晕所吞没,一定要连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用另一种形式的时间会好一点,从玻璃那儿蔓延出来,前所未有的形式,当然也是妙不可言的。但是,不可能仅仅沉溺于一瞬间,因为同时恐怖又重新降临。随即,那种强烈的、纷乱的痛苦在意识里结晶,在任何情况下展示的不过是对死亡的暗暗默想(在火车上,为了救自己,养成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委托出去的习惯),另外,专业医生和知名学者建议的一种尝试,一种微不足道的防卫方式,很容易也很管用,一个确切的细小的手势,妙不可言。 在火车上,为了拯救自己,他们读书。 完美的润滑剂。确切的书写就像缝合一种恐惧。在迂回曲折的文字里,眼睛试图寻觅一条清静的捷径,为了回避从小窗口透射过来的一连串影像。他们在车站出售一种专用灯具,那是一种用于阅读的小灯。他们用一只手提着,那灯会产生一个亲切的圆锥形的光柱,照在打开的书页上。需要想像下,一辆火车暴怒般地在两条铁轨上奔跑,在火车里面,一个奇妙的安静角落,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圈。火车的速度和被照亮的书的平稳,内部世界永远闪光的多样性,阅读的眼睛凝固的小世界。像轰鸣声中一个安静的核心。听起来不像真事,真实的故事,可以这样想:这永远只不过就是一个确切的美妙隐喻。意思是,永远的、或许对于所有人永远只不过是阅读,注视着一个点,为了使自己不被失控般向后消退的世界诱惑,毁掉。他不会阅读,什么也不读,如果不是因为害怕的话。或者,为了对抗毁灭性欲望的产生,他知道自己将无法抵抗。阅读是为了不用抬起眼来看窗外,这是事情的真相。一本打开的书永远是一种保障,掩饰着卑微。双眼紧紧地盯着书页,是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世界的灼痛。词汇,一个一个地把喧嚣的世界放进一个不透明的漏斗里,直到把它过滤进一个玻璃容器,人们称之为书本:这是最高雅的躲避,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有点猥亵,然而非常温柔。这一点很重要,要一直记住它,传播它,逐渐地,从一个病人到另一个病人,像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从不因为任何人的放弃或者努力而消失,它会永远存在于记忆里,至少有一个疲惫的灵魂会记住它,意味着一声令下,可以使所有的嘈杂声平息。阅读是一件甜美又猥亵的事情。如果没有倾注自己全部的生命,到一本书第一页的第一行,谁能懂得其中的甜美?不,这是每一种恐惧惟一最甜美的卫士:一本刚刚开始的书。就这样和其他千万种东西在一起,帽子、动物、野心、行李、金钱、情书、病痛、瓶子、式器、记忆、靴子、眼镜、皮衣、欢笑、目光、伤心、家庭、玩具、内衣、镜子、味道、眼泪、手套、声音——和那些已经从地上举起来的千万种东西,用超乎寻常的速度地出去。火车在世界上来回穿梭,像热气腾腾的尘土,里面带着那个秘密异乎寻常的孤独阅读的艺术。所有打开的书,无数打开的书,向世界内部打开的小窗子,分布在一个投射物上,提供给眼睛,只有有勇气抬起目光的人,才可以看到外面的精彩纷呈。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最后这样收场,用一种方式或者另外一种方式,又一次,选择世界的内部。当四周的一切向你发出叫嚣,最终结束它或冒险去看它,那个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永远真的那样可怕?那种对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的恐惧真的永远驱之不散?最荒唐的死亡,想要有个更准时、更精确、更负责的死亡,和议员瓦尔特·伍思金森的死亡一样。他是议员,为了使议会接受铁路革命,他比任何人都更积极地为之战斗过。在一八三〇年,终于举行了庄重而盛大的庆典,庆祝从利物浦到曼彻斯特通车,在贵宾车厢里有他的位子。八辆火车从利物浦出发,一辆接着一辆,气势非凡。第一辆是乔治·斯蒂芬逊亲自驾驶的,他站在北翁布里亚号上。最后一辆上有一个乐队,整个路程都在奏乐。谁知道呢,谁知道那是不是第一个乐队,毫无先例,在历史上绝对是第一个乐队,在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中演奏。在行驶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火车停在中途一个小站上,人们可以放松一下激动不安的心情,从疲惫和不断晃动中歇一下,从气流中和那个不断把四周向后抛去的世界里出来一下——它决定让这世界停一会儿。总之,人们选择了一个孤零零的中间站停下来,周围什么都没有。人们从车厢里下来,特别是瓦尔特·伍思金森从车厢里下来,从那个给官员准备的车厢里。他第一个下来,这显示出他的重要地位——他从官员专席上——第一个下来。他刚下来就被八辆火车中的一辆撞倒了,那辆车正行驶在旁边的轨道上,车速太快,来不及在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面前刹车。他第一个,正好从官员专席上下来。事实上,火车擦过他的身体,把他留在那里,除了碾碎了一条腿外,还有从人们眼里透射出来的一种惊愕。可以说,这是所有事情中最有嘲讽意味、最明显的证明,它支持了那些反对者,他们指明这该死的机器有着邪恶的破坏力:这些机器居然毫无廉耻地碾碎了它们的创造者和支持者中最热情、最真诚的人。这是无庸置疑、不可原谅的亵渎。但是,议员还有一丝力气支撑一阵子,他没有在那里立即死去。他不让步。他们让火车转动(怎样,不知道),它碾过议员的身体之后,又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向利物浦冲去。腿碾碎了,但他还活着。他奄奄一息,但还活着。他痛不欲生,但还活着。他还来得及觉察到,为了自己,火车正在向前飞驰,穿越时间和空间,用最快的速度,在两条铁轨上飞奔,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拯救他。然而,总的来说,他还是没有被救活。但他是活着到达利物浦医院的,他死在医院里,而不是到达之前。是的,那天以后,在所有的报纸上,关于那个历史性庆典的报道当中,有一篇短文记述了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奇特的死亡。但标题不是《被火车压死的议员》,那样并非不合逻辑,文章用了另一个英明的标题——《一列火车飞奔,为了拯救受伤议员》。在这个标题之下,当班的编辑用生花妙笔记述了为赢得时间火车壮观地奔驰。那个机械恶魔有着可怕的能力,它冲破时间和空间,把奄奄一息的议员带到利物浦的医院里,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十三分钟,它无比勇敢地上演了一场未来主义的杂技。由于这个原因,议员才没有头枕石块,在田野里死去,落得悲惨的命运。而是高贵地,在正规的药物治疗过程中,陨落在一张真正的床上,至少头顶上有天花板。他就这样去了。最恶毒的嘲讽就是,最后毫无质疑的诽谤却适得其反,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为了维护火车进行了最后辩护,作为理想,作为具体的目标,是他最后一次难忘的演说,无言的演说。实际上,在夜晚的氛围中,那是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发出的一种喘息。虽然在历史上,他什么也没留下来。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在火车第一次成为火车的时候,历史应该给予记载。千万人、无名的人,都默默无闻地致力于建成这个巨大的、危险的、想像出来的东西。它忽然间拉近了空间,压缩了时间,重新绘制了大地的地图和人们的梦想。没有一丝害怕,他们用钢铁之路,毁坏着这世界,挤压着这世界,或许有一瞬间的害怕准确些,刚开始,他们慎重而又充满感情地,在一般的道路旁边设计最初的铁路,就在近旁,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们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在低声地诉说未来,因为那响声并不可怕,他们不断细声诉说,直到有人认为时机成熟,可以摆脱那种束缚。他们摆脱了它,远离了通常的道路,在力量和孤寂中,他们放任铁轨去开辟以前没有想像过的轨迹。 有一天,所有这些都成了现实。这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而是一件非同寻常、非常伟大的事。甚至很难一次想清楚,想清楚它内部所包含的一切,在心里面噼噼啪啪响成一片,结果是一个烦琐、充满细节的天地,当然很难想清楚,或者可以想清楚这件繁杂的事情,可以感受到它在人们头脑里爆炸的声音。在那时刻,如果可以仅仅想像它一下,或许就可以了解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当桂尼芭的钟楼敲响夜半的钟声,蓉把脸贴向瑞先生,问他:“那么,疯狂的瑞先生,这次你到底买了什么东西?”瑞先生紧紧地抱住她,他想着自己永远不会停止渴望她,对她悄声说: ——一个火车头。 二 ——您重复一遍我的音符好吗,派克斯先生? ——您不可能每个星期都忘记吧,特雷佩尔太太…… ——告诉您吧,我也觉得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或许…… 派克斯在包里翻来翻去,找到了那个哨子,他吹了一下,大房间里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半音。 ——这个对了,就是这个……您知道,听起来像阿拉尼太太的音符,好像一样,但实际上…… ——阿拉尼太太是一个G,是完全不同的音符…… 阿拉尼太太很响地吹了她个人的音符表示确认。 ——谢谢您,太太,这样就行了…… ——只是想帮一帮她…… ——当然,很好,但现在安静。 ——对不起,派克斯。 ——什么事,布拉斯? ——我只是想说,迈泽尔医生不在。 ——有人看见医生了吗? ——医生不在,他去奥内瓦家了,好像奥内瓦太太有什么阵痛 派克斯摇了摇头。 ——医生是什么音符? ——是E。 ——这样吧,我来发这个音…… ——派克斯,如果你愿意,我发E,阿特发我的音…… ——不要把问题复杂化,好吗?我发E……大家各发各的音符,我来发E。 ——医生以前唱得很棒…… ——好啦,好啦,下次让他好好发这个音吧,我们现在开始……拜托了,安静。 三十六双眼睛注视着派克斯。 ——今天晚上我们排练《着魔的森林》和《故乡的树林》。第一部分轻声,重奏时加强,记住我说的,好了,各就各位。像以前一样:你们要投入地演奏音乐。准备好了吗? 每一个星期五晚上,派克斯演奏人声乐器。那是一件奇怪的乐器,是他自己发明的。事实上,那是一种管风琴,不过在安放管子的地方安置了人。每个人发一个音符,仅仅一个——他自己的音符。派克斯用一个粗糙的键盘控制这一切:当他按一个键,一个绳子编织的复杂系统会扯一下相应演唱者的右手腕;演唱者被扯一下,就发出自己的音符。如果连续按键盘,绳子会不断地拉扯演唱者,演唱者不断唱出自己的音符。当派克斯让键盘弹回去,绳子就松开了,演唱者闭嘴收声。基本原理就是这样的。 据它的发明人说,人声乐器具有一个基本的优点,它可以使五音不全的人也可以加入合唱。实际上,如果说有很多人,很难准确无误地连发三个音符,但几乎所有人都能用准确的音调和不错的音色发好一个音符。 人声演奏建立在这种大家普遍都拥有的能力上。每一个演奏者只要留意自己的音符就好了,其他事情由派克斯来考虑。 很显然,这种乐器不很轻便,很容易在比较快或者错综复杂的段落中显得手忙脚乱。考虑到这一点,派克斯特意准备了一个适合的节目单,几乎全部都是根据流行曲目改编的。为了使效果更加完美,他用善辩的口才进行了耐心的讲解。 ——你们来这里不是随便唱一个什么音符。你们来这里是唱你们自己的音符。不是无所谓,拥有自己一个音符,是很美妙的事情。我说的是一个自己完全拥有的音符。在一千个音符中识别它,带着它,随身带着,把它放在心里。你们也可以不信,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呼吸的时候它也在呼吸,你们睡觉的时候它在等待着你们,你们去哪里它都会跟随,我发誓它就是你们决定死的时候也不会放弃,它会随你而死去。你们也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可以过来对我说,亲爱的派克斯,很遗憾,我不觉得我心里面没有任何音符。你们走吧,很简单,你们走吧……但实际上,那个音符就在那里……只是你们不想听到它。这是很愚蠢、很愚蠢的做法,真的是令人吃惊的愚蠢行为。一个人有一个音符,他自己的音符,他却任凭它腐烂在心里……不……你们听我说……即使是生活发出地狱一样的声音,你们也得支起耳朵,直到你们听到它。你们要紧紧抓住它,不要再让它逃走。你们要随身带着它,在你们工作时重复它,在心里歌唱它,让它回响在你的耳际,在你的舌下,在你的指尖。或许也在你的脚里。是的,这样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有一次准时来,我们不可能每次都迟到半个小时,你们每一个周五都迟到。我这也是对您说的,波特先生,而且主要是对您,尊敬的先生,我从来都没有看见您的音符在八点半以前进那个门,从来没有,大家都可以作证,从来没有。 总之,派克斯说这些的时候很优雅。人们都在那里听他讲。这就说明除了特雷佩尔太太以外,其他所有人声乐队的成员都在炫耀自己独一无二的音符。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拦住他们,要求听他们的音符,而他们会十分自然地,把那个音符展示出来,就像是铜管发出来的一样,但那是人发出的声音。实际上,他们随身带着它(装在心里或者带在身上),就像派克斯所想像的一样,它就会像香水,像记忆或者是疾病。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就成了那个音符。当受人尊敬的哈泽克死的时候(肝硬化),对所有人来说,死的不仅仅是受人尊敬的哈泽克,特别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死的也是人声演奏中的升半音的F。其他两个升半音的F(沃克先生和巴尔迪尼先生)不断地说着纪念他的话。派克斯为了纪念他,为乐队和人声乐器即兴创作了一首回旋曲,除了那个刚刚去世的音符,用了其他所有的音符。这件事情让人十分感动。 事情就是这样。 ——对不起,派克斯…… ——什么事,布拉斯? ——我想告诉您迈泽尔医生缺席。 ——有人看见医生了吗? ——医生不在,他去奥内瓦家了,好像是奥内瓦太太有什么阵痛…… 派克斯摇了摇头。 ——医生是什么音符? ——是E。 ——这样吧,我来发这个音…… ——派克斯,如果您愿意,我发E,阿特发我的B…… ——不要把问题复杂化,好吗?我发咪的音……大家各发各的音符,我来发E。 ——医生以前唱得很棒…… ——好啦,好啦,下次让他好好发这个音吧,我们现在开始……拜托了,安静。 三十六双眼睛注视着派克斯。 ——今天晚上我们排练《着魔的森林》和《故乡的树林》。第一部分轻声,重奏时加强,记住我说的,好了,各就各位。像以前一样:你们要投入地演奏音乐。准备好了吗? 两个小时后,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他们都回家了。在黑暗中他们向阿贝格寡妇的小别墅走去。他们一个在那里有一间房间,终生提供膳宿;另一个在那里有一张床,临时的,类似于儿子。派克斯吹着《着魔的森林》和《故乡的森林》的旋律。佩特走路的时候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就像走在一根钢丝上,那钢丝架在一个四百米深的峡谷上,或许更深。 ——告诉我,派克斯…… ——嗯…… ——我将来会有一个音符吗? ——你当然会有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迟早的事。 ——迟早是什么时候? ——可能到你长大了,可以穿上那件茄克的时候。 ——那将是个什么音符呢? ——我不知道,孩子。但到时候你会辦认出来的。 ——你确信吗? ——我发誓。 佩特又在他想像的绳索上走路。好在就是他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事。那是一个很深的峡谷,但那是一个好心的峡谷,任凭你在那里失足。 ——告诉我,派克斯…… ——嗯…… ——你也有那个音符,是不是? 沉默。 ——那是什么音符,派克斯? 沉默。 ——派克斯…… 沉默。 说实话,派克斯并没有自己的音符。他开始一天天变老,他会演奏一千种乐器,他也发明了很多乐器,他头脑里无尽的声音在回旋,他能看见声音,这跟听到它不是一回事,他知道那些声音的颜色,一个又一个,他能听到一块躺在那里的石头的演奏,但是他没有自己的音符。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内心有太多的音符,所以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了。很难解释清楚。就这样。无限个音符淹没了属于他的那个音符,就像是海洋吞没了一滴眼泪。你要重新找到它一定得煞费苦心……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派克斯的一生。一件别人很难理解的事情。或许有人到过那里,在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桂尼芭的钟楼敲响了十一点,如果他亲眼看见,如果在那个夜里他看见派克斯,或许才能够理解。那样,他也许会理解。天在下雨,上帝把它传递下来,桂尼芭的钟楼开始敲响十一点。那么,得亲自在那里待着。在那个时刻,在那里待过。为了理解那一切的一切。 三 铁路工程师名叫伯内蒂。穿着非常典雅,头发稀疏,身上香气袭人。他过分频繁地看自己的怀表,好像公务缠身,急着要走的样子。实际上那是他多年以前养成的习惯,那一天是圣特里滋节,在混乱之中,他的表被偷了,那块表与现在这块相似,是家传的珍贵纪念品。他不是在看时间,他是看表还在不在。他坐了三个小时的马车,到达桂尼芭的时候,他简洁断言: ——在这个差不多可以称之为城市的地方建一条铁路的必要性,不仅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十分明显的。 他从马车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看时间,然后问瑞先生家在哪里。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一个助理,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个子男人,很没有眼色的样子,他名叫伯内里。跑去接他们的人是布拉斯,他们上了停在下面街上的马车,先到了玻璃作坊,从那里上了一座小山坡,然后就直奔瑞先生家。 ——房子真豪华。 工程师伯内蒂一边检查自己的怀表,一边评论说。 ——真的很豪华。 伯内里附和着,其实压根没人问他。 他们一起坐在桌前:伯内蒂、伯内里、瑞先生,还有老安德森。“我知道铁路不是用玻璃作的,要我来这里干什么?”老安德森申明说。“你来这里听就行了,其他事由我来考虑。”瑞先生这样回答。“谁也没说,但愿用玻璃会很合适。”他在桌子上推开了一张桂尼芭地区的地图。伯内里来的时候带了一叠很厚的图纸和一面旅行书桌。瑞先生穿着便服。伯内蒂看了看表。老安德森点燃了他的海泡石烟斗。 ——我想像得到,瑞先生,你们一定研究过了铁路要走的路程…… 伯内蒂说。 ——很抱歉,我没听明白。 ——我想说……您得详细地说明,你们要这条铁路从哪里出发,通到哪里去。 ——嗯,好……铁路将从桂尼芭出发,这一点毫无疑问……或者最好从这里开始,差不多从这里……我原来觉得应该在山脚下,那里有一片草地,我认为很理想…… ——路要通往哪里呢? 伯内蒂问道,声音里有一丝怀疑。 ——通向哪里? ——火车要到达的那个城市。 ——好吧,没有一个特定的城市,火车要到达的城市……没有。 ——很抱歉,但是总得有个城市…… ——您这样认为吗? 伯内蒂和伯内里面面相觑。 ——瑞先生,火车的用途是把物资和人从一个城市运往另一个城市,这是火车的意义。如果一列火车没有要到达的城市,那么就没有意义了。 瑞先生喘了一口气。停了一下,然后说,语气里充满着理解和耐心: ——亲爱的伯内蒂工程师,一列火车的惟一意义在于:它用一种很快的速度在地球表面奔跑,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赶上。一辆火车惟一的真正意义在于,人坐上火车看这个世界,就像第一次看到,可以一次性看见那么多东西,用马车旅行一千次也看不到那么多。其次呢,如果同时那车子能捎带点煤矿或者母牛什么的,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至于挣不挣钱,那并不重要。因此,对于我来说,我并不需要我的火车到达某个城市,因为一般情况是,它不用非去哪个地方不可,因为它的任务就是在这世界上每小时跑一百公里,而不是到什么地方。 伯内蒂用很愤怒的眼神看了眼无辜的伯内里。 ——但这也太荒谬离奇了!如果真像您说的,那么可以建一个环形的铁路,一个几十公里的大环线,然后烧掉几十公斤煤炭,花一大笔钱让火车跑动,最后的结果会让人吃惊,就是把所有人都送回到出发的地方! 老安德森抽着烟,显得威严宁静。瑞先生很沉着地继续说: ——这又另当别论,亲爱的工程师,不要把事情混淆了。就像我在信里解释的一样,我的意愿是建一条两百公里长的铁路,笔直的,我也解释了原因。一颗子弹发射出去的轨迹是直线,火车就是要像发射出去的子弹。您知道,一颗子弹发射出去的意象很美:就像是命运,十分恰当的比喻。那个发射物向前冲去,不知道会不会杀死一个人,或者什么也没碰到,但它在注定的轨迹上前行,是否击中一个人的心脏或者打穿一堵墙,这都不得而知。你看得见命运吗?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人们什么都看不到。火车就是发射出去的子弹,它们自身是命运绝妙的比喻:但要美得多大得多。我这样想,在地球的表面上绘制一些这样的建筑是很美妙的一件事,它们象征着命运无法逆转的直线轨迹。它们就像是风景画,像是人物肖像。在许多年以后仍传递着我们称之为命运的无法平息的剪影。为了这个,我的火车直线行驶两百公里,亲爱的工程师,一路上没有拐弯,没有,一个弯也没有。 伯内蒂工程师站在那里,表情呆滞,呆若木鸡。看他那个样子,会以为又有人偷了他的手表。 ——瑞先生! ——是的,工程师…… ——瑞先生。 ——说吧。 但伯内蒂什么也没说,他瘫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拳击运动员在几个钩拳打空之后颓然倒地。在这个时候,伯内里为了表现自己并非一点用处也没有,他说: ——您说得非常正确,瑞先生。 ——谢谢您,先生…… ——伯内里。 ——谢谢您,伯内里先生。 ——是的,您说的完全有理,尽管工程师的异议也绝对有根据,但不能否认您对自己想要什么非常清楚,因此,值得获得它。总之,如果您愿意听我说,我们随便选一个地方作为火车到达的终点,这也是不能断然排斥的事。如果像我理解的那样,选择铁轨通向哪里无关紧要,就不用太烦扰您。如果,我们就说假如,那个地方是一个城市,随便什么城市。您看,这种可能性解决了很多问题,这样修起铁路来就会很容易,在将来,火车在上面跑也会很简单。 ——您要再概述一下吗? ——非常简单:你们在这地图上随便指一个距离这里两百公里的城市铺上一条直线两百公里的铁轨,火车在上面将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奔跑。 瑞先生带着一丝惊异,微笑着点头示意。他瞟了老安德森一眼,然后低下头看地图。他仔细地研究着,就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地图一样,不过这也完全有可能。他用手指来回比划,嘴里嘟囔着什么,目光来回游移。四周一片宁静,可能过了有一分钟。然后老安德森从沉静中振作起来了,他向地图探过身去,用他的烟斗量了两个距离,他满意地微笑了,凑到瑞先生的耳边,对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 瑞先生一下子倒在椅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 ——不。 他说。 ——为什么不呢? ——那里不行,安德森,那可不是随便什么城市…… ——是呀,正是因为不是一个随便什么城市。 ——我不能让火车到达那里,你试着了解一下。 ——没有什么可了解的。问题很简单。没有任何人能阻止那火车通往那儿,没有人。 ——是没有人会阻止我们,但最好不要把火车通向那里,这是实话。 伯内蒂和伯内里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像两个石碑一样静穆。 ——蓉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瑞先生低声说了一句“蓉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之后,就陷入沉默。老安德森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他站起身对着两个客人说: ——先生们,抱歉等我们一下。 他把瑞先生拉到隔壁房间,那是一间中国风格的客厅。 ——蓉不但会原谅你,而且那可能会是最后的最好的礼物。 ——礼物?那可实在太荒谬了,莫里瓦尔这个名字她都不愿听,我却让火车通往那里……不,不,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安德森…… ——你听我说,瑞先生!你们俩可以永远也不提起莫里瓦尔那个名字。你们可以继续保守那个秘密,我也不会张扬出去,这改变不了什么。到了那一天,蓉要去莫里瓦尔的那一天,如果真的建成象征命运的火车,火车一样的命运,那么我说,那天,再也没有比屁股坐在火车上去莫里瓦尔更正确更美妙的方法了。 瑞先生沉默不语。他看着老安德森,思忖着。他心里升起了一阵古老的忧伤,他知道不能让她回到开始的、会令人伤心的地方。他努力地想像一辆奔驰着的火车,只有这样,才能带走自己那种想法。一辆奔驰的列车,就像是桂尼芭田野上的一道裂痕,一直向前,直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直到铁轨消失的地方。那有可能是任何地方,或许是一个城市,哪个城市,任何城市,或者就恰恰是那座城市,火车像一颗子弹一样冲去的那个城市,正是那个城市。尽管火车可以到达上千个地方,但那辆火车要到达只有一个特定的地方,那地方将会是莫里瓦尔。 他垂下了目光。 ——然而,蓉不会理解的。 ——到那一天,到那一天她就明白了。 当他们重新回到屋里,伯内蒂和伯内里点着头,不由自主带着一丝谦卑站起了身。 ——请自便吧……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准确地说,火车从这里出发,到达莫里瓦尔。应该正好有两百公里……指的是,直线到那儿。 伯内蒂伸出他那肥胖的手指,在地图上寻找那个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的名字。 ——太妙了!我看莫里瓦尔在海上,这样会发掘出极好的商机……您的决定,瑞先生,我认为是很理想的,我真的觉得…… ——发掘商机,就像您提出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工程师,您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动工,还有,您认为所有这一切要花多少钱? 伯内蒂从地图上移开眼睛,先看了看怀表,确保它还在那里。伯内里说话,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有必要组织一个八十人的建筑队。在一两个月内,我们会让它运作起来。至于费用,您的要求,是完全合理的,要建一个直线铁路,不得不做一些辅助工作……我们要仔细研究一下那段路,可能会有必要挖,或要建一些土堤,或许,甚至要修隧道……无论如何我们相信,写在这张纸上的数目是差不多信得过的…… 瑞先生把那张纸抓在手里。那上面只写着一个数目。他看了一眼,抬起头,把那张纸递给安德森说: ——不能完全说是个游戏,但我想只要我们做出点牺牲,就一定能成功。 伯内里注视着他的眼情。 ——依照惯例,这数目是依照建成十公里铁路算出来的。那么,根据我们这里的情况,得翻二十倍…… 瑞先生从安德森的手上拿过那张纸,又看了一遍,他又抬起眼看了看伯内里,又把目光转向伯内蒂,然后又落到伯内里身上。 ——真的吗? 四 一个男人,像钟摆一样,不知疲惫地在房子和大路之间来回奔跑。 在暴雨中,一个男人,像失控的钟摆一样,在房子和大路之间来回奔跑。 夜里,在暴雨下面,一个男人像失控的钟摆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他停在路当中,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再跑出来,又小跑回家,好像永无休止。 夜里,在暴雨下面,一个男人,像一个经年失修的失控的钟摆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他停在路当中,似乎要在四周的空气和雨水中搜寻什么东西,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再跑出来,又小跑回家,好像永无休止。他像中了邪,在敲响的钟声中,在那一刻,钟声在黑暗中回荡,钟声在无边无际的雨帘中消融在水般的空气里。 钟声响了十一次。 一声接一声。 一样的钟声,响了十一次。 但每一次钟声都好像独一无二。 十一道声波。 回荡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里面。 十一下。 一声接一声。 雨夜中石块敲击青铜发出的声音。 在湿润的夜晚抛出来十一次滴水不沾的钟声。 那是十一次钟声,从钟楼传出来,在暴风雨中砰然作响,守护着夜晚。 是第一声——就是第一声——骤然打动了派克斯的心,令他心驰神往。 派克斯隔着玻璃站在那里看着这场大雨。但准确地说,他是在听雨。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一切首先是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声响。就像经常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当这世界用十分复杂的交响乐的形式把自己表现出来,他进入一种痴迷的状态,他沉浸在一种微妙而又强烈的激动不安之中。暴风雨是一场非常气派的演奏,他在倾听这场演奏。在他的房里,在阿贝格寡妇的房子走廊尽头,他赤着脚,穿着粗羊毛睡衣,他的脸离玻璃窗一掌远,一动不动。他没有丝毫困意。他和暴风雨单独在一起,十分融治。但是,夜里,桂尼芭钟楼的时钟敲响了第一声。 派克斯听见它传出来,回避过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一千种声音,穿透那个夜晚,舔舐着他的意识,消失在远方。他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蹭过一样,留下一道伤痕。他屏住呼吸,本能地等待第二声敲击。他听见它传出来,回避过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一千种声音,穿透那个夜晚,穿过他的意识,消失在远方。在那一瞬间归于沉寂。他绝对确切地感到,他听到了那个不存在的音符。他敞开着房门,他光着脚跑过走廊,往街上冲。在奔跑中,他听见了第三声敲击,然后是倾盆大雨突然从天而降,但他没有停步,一直跑到路当中。然后停在那里,脚陷进泥里,他抬头望着桂尼芭的钟楼,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淹没双眼,他在等待第四声的到来。 第四声钟响。 他用了一两秒钟的时间捕捉到了那一切,从开始细微的声音到最后的回音。后来,他急匆匆地冲向屋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唱着一个音符,在暴风雨的肆虐下,与一片混乱的聒噪声相对抗。他没有放过那个音符,他打开房门,在走廊下奔跑。他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水顺着他的衣服、头发、还有他的灵魂向下淌。他一直都在唱那个音符,直到跑回房间,坐在他的钢琴前面,普莱耶尔1808,浅色的木质,上面饰有云彩的图案。他在琴键之间寻找,很显然,他在寻找那个音符。降B,然后是A,然后C,然后降C。他在寻找那个音符,它隐藏在黑键与白键之间。雨水从他的手上落下来,那水从天空的最高处落下来,最后像泪水一样落在象牙琴键上,落下来,消失在哆和来的缝隙之间:神奇的命运。他没有找到它。他不再唱了,不再摸琴键。他又听见一声钟响,不知道是第几次。他突然又站起来,跑向走廊,跑上街道。这一次他一刻不停,带着一身水在跑,迎着钟表发出的声响,有节奏地通过雨帘,那音符击中他——以一部钟表的沉着与精确——他又开始高唱那个不存在的音符,在充满积水、像河流一样的街道中转身,直接冲进家里,在走廊的泥浆里滑行,直到他的普莱耶尔1808,浅色的木质,上面饰有云彩的图案。他有节奏地吼叫着那个不存在的音符,有节奏地敲打着琴键,一个接一个,想攫取那个不在琴键之间,也就是那个不存在的音符。他一边喊叫一边敲打,降低半音,在哆之后,然后降低半音,降低半音,降低半音。他一边喊叫一边以一种病态的狂热敲打琴键,谁能了解呢?或许那是一种惊人的热情——另外,谁知道从他脸上淌下来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当他再一次跑向走廊,地板上已经有足够的泥水使他一直滑向门口,除了那里,他也在街上滑行。但在那特殊的一刻他的呼吸很有节奏,就像是一个失控的钟表,关在巨大的挂钟盒子里。那是桂尼芭和它的钟楼,他把目光投向夜的漆黑之中,因为那水泡一样的声响紧紧抓住了他,有规律地抵达他的耳膜,从钟楼传出来,穿过无数个小小的积水潭抵达他的耳朵。就这样,他听见了那声响,就像是一个人在手心里装了水,向家里狂奔,不知道要给谁止渴。他可能已经喝过了,但当他跑到走廊中间的时候,发现手心已经空了。他心里也空荡荡的,只是一瞬间的宁静。那也可能是对即将发生事情产生的幻觉——实际上,他停在那里,正好在走廊中间。他停止了跑动,紧抓着墙和家具。为了转过身去,好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又重新冲出家门。他越过大门跑到街上,在街上,他的双脚淹没在一汪很深的积水里。他跪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他闭上双眼,想:“现在,正是现在。”他自言自语说,“或者永远也不会。” 他呆在那里,就像一支在谷仓燃烧的蜡烛,静静地燃烧。 他被夜间水流声音的海洋淹没,等待着那一声青铜的圆润音符。 在桂尼芭钟楼里的钟表内部弹起的一个小小的机关。 那个最长的指针向前了一分钟。 在夜间水流声音的海洋里,一个寂静、圆润的水泡滑向派克斯,掠过他,然后不声不响地破碎,在暴风雨无边无际的嘈杂声中留下印记。 ——是的,那天夜里暴风雨下得很大。您知道,在我们这儿,这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显然,这也不是我铭记那个夜晚的惟一原因。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至于……说实在的,派克斯先生总是认为发生的一切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解释清楚。您看,他觉得是因为下雨才产生了那种奇怪的声响。他说是钟声穿过雨帘,回荡在每一颗水珠上……总之,传来一个特殊的音符……就像有人在海底拉手风琴……会产生奇特的声响,不是吗?但是后来,我不知道……我不能全懂派克斯先生说的话。有一次,他给我解释过。他把我带到钢琴前对我解释过一次。他说在一个键与另一个键之间有无数个音符,一大群没有名称的音符。这样说,那些是我们听不见的音符……就是说,我和您是听不见的。因为他,派克斯先生,他能够听见。如果要说的话,这是他的根本问题所在,那种不安吞没了他,是的,吞没了他……他说那个夜晚的音符,就正好是一个看不见的音符。您知道,就是那些存在于两个键之间的音符。他看不见那个音符。就这样……但后来我不知道,我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懂。您知道我亲爱的卡琉斯怎么说?他说:音乐是灵魂的和谐,他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样想。我无法理解它怎么会变成……一种疾病……甚至成了一种疾病……您明白吗?……然而……无论如何我看见他了,那天晚上……我醒来了,自然而然……:我从楼梯看下去,我看见他在走廊下奔跑,叫喊着,像疯了一样。在某种意义上,有点可怕,但我没有动,我待在楼上偷偷地看着他……您知道,那时候还没有佩特,我住在楼上,派克斯先生住在一楼,在走廊的尽头……是的,正好是,走廊……总之,到最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像是消失了……然后我就下楼来,走过长廊,到门那儿……他满身泥浆,可以想像到处都是水……我到门那儿,向外望去。我当时并没有看见他,雨下得很大,再说是晚上,我没有立即看见他。后来我还是看见他了。真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待在大雨里,跪在泥浆里,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就那样……我知道那很奇怪,但……他当时就那样……我看见他了,我不再觉得害怕。相反的,可以这样说……我把披风穿在身上,跑到雨里面,边跑边高喊着“派克斯先生,派克斯先生”。他没有反应,还是待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塑……那情景甚至有点可笑,你明白吗?他跪在那里,在大雨下,我在泥里跳跃……我不知道……到最后,我抓住他的手,他站了起来,慢慢地,我把他带回家里……他任凭我带着他,什么也没说。您看,这是真的,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他在我那儿没住几个月……也不能说我们除了早上好和晚上好以外没有说过别的。我不知道他是谁,这是真的。我把他带到他的房间,然后……我帮他脱下淋湿了的睡衣,就那样,我说不出原因,但我也没有问自己那样做会不会不方便……我单知道我那样做了,我开始帮他擦干,我用毛巾擦他的头,他的身体,他打着冷战,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他的身体像年轻人,您知道吗?灰头发的年轻人……很奇怪……后来我把他扶上床,盖上一床漂亮被子……就那样。如果我不留在那里,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坐在他的床边,注视着他……谁知道为什么……我留在了那里,谁知道为什么,直到后来他抱住了我……抱得很紧,我也抱着他……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在那张床上,然后是在那床被子下面……这样,后来的事情……我相信卡琉斯一定会明白……不,说真的,我这样说不是为自己找借口,他的确是那种人……他说,“生活就是一杯要一饮而尽的酒”,他这样说,他也是这种人……他一定能理解……后来,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从床上溜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天早上,在厨房里……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他坐在桌前,就像往日一样,很简单地说,“早上好,阿贝格太太。”我回答说,“您好,派克斯先生,您睡得好吗?”“好极了!”……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钟声的事,还有其他事……当他出去、经过走廊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他停在那里,又返回身,把头探进厨房,眼睛看着地板,对我轻轻地说……好像对我说“走廊的事,实在很抱歉”,诸如此类的话……我对他说“不要放在心上,派克斯先生,一下子就能弄干净”。他就那样走开了……很奇怪,有时候真的无话可说……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这样……您知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了……很长时间……很多年……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同派克斯先生结婚,说真的,他也没有向我求过婚,这一点我应该坦诚地告诉您,关于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无论如何,我想告诉您我不会答应他,……您明白吗?他就是求婚我也不会答应,因为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一个男人了……我有幸爱过一个男人,我无法想像这种事会发生两次……您想,一样的话,要我说一样的话将会很可笑……不,我不会嫁给他的,派克斯先生。您知道,还有一些夜晚……有时会在夜里发生……有几次派克斯先生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或者是我走进他的房间……实际上有时候心里会产生一种疲惫和厌倦,那样,又想继续,又想抵御……头脑里一片混乱,还有那种疲惫……这样不是很好,然后,当夜晚降临,的确不是在黑暗中待的时候,单独地……夜晚的事不是真的很必要……这样,有几次、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静静地走进派克斯先生的那间房……他也一样,有时候,是这样……我到他床上,我们拥抱……您会说,我们已经不是做某些事情的年纪了,您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我也知道我已经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了……但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样……我们拥抱,还有其他的事情……沉默不语……您看,在这么多年中,派克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我每一次看着他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在黑暗中,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不字……也不是经常这样,我觉得……只有几次,……但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说真的……说真的,我从来也没有答应过,就是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就这样,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在这之后也没有。在生活中,我们从来都没有讲过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一个字也没有……那是一个秘密……我们之间秘而不宣的事情……只有一次,我记得,您一定会笑话,但是……有一天夜里我醒来,他在那里,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我记得那次,他俯下身对我说,“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人”,这样……哦,我已经老了,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也是真的……对他来说是真的,在那一刻,我知道那是真的……仅仅对于他,仅仅在那个夜晚,但那是真的……我对佩特说过一次……您知道,他每天在那个小本子上记事情,学习所有东西……我告诉他生活……我告诉他,生活中保守一个秘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众所周知的事情都是一些平常事,或者是不好的事情,但是有一些秘密,隐藏着幸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总是……我说你将来也能体会得到,你长大的时候……他想体会……您知道,我相信他一定会,我相信有一天他真的会去首都,成为一个人物,他会有妻子,孩子,他会认识这个世界……我相信他定会的……那件茄克也没多大……有一天他会出发……或许他会坐火车走,您知道,瑞先生现在要修铁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火车,他们对我说火车美极了,火车……他会坐火车出发,可能吧!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从火车上看这个世界,一切就像在动,就像某种魔灯……啊,一定很美,一定很有趣……您有没有坐过火车?一定要坐,您很年轻,一定要坐……我亲爱的卡琉斯一定也会喜欢,他很有勇气,喜欢尝试新事物……他一定会喜欢火车……嗯,显然不会像我那样喜欢……不,开玩笑,别听我这么说,我只是说说,真的……这样,为了说说…… 五 ——怎样,瑞先生,跑得飞快会怎样? 房子前面的花园里,瑞先生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还有玻璃厂的工人和所有仆人。哈普先生也在,他对土地了如指掌。老安德森,他对玻璃了如指掌。还有其他人。蓉和茂米。还有瑞先生。 ——没办法说清楚,不可能说……你要自己去尝试……有点像周围的世界在绕着你转……不停地……也有点像,如果……如果你们试着旋转,就那样,睁着眼睛,尽可能飞快地旋转……这样…… 他自己原地转了起来。就那样,双臂张开着,睁着眼睛,瑞先生就在草地那里,头稍稍向后倾着…… ——你们要旋转起来,看看……就这样,火车上可以看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旋转着看吧……就像在飞驰中一样……速度…… 最后,他停了下来,有点站立不稳地,他的头很晕,但他笑着…… ——来呀,你们试一试……要旋转起来,尽可能快点,睁着眼睛……来呀,你们想知道什么叫快速行驶吗?那么,转起来,来呀,你们转起来吧。 就这样,在大草地上,一个接一个,大家刚刚开始还小心翼翼地,紧接着越转越快,大家都开始旋转起来了。他们张开双臂,睁着眼睛,一个跟着一个开始旋转。在前面,在眼前,不断变换,眼前的景象不断变换,带来一连串难以分辨的影像和一种奇怪的晕旋。就这样,最后所有人都在旋转。在大草地上,玻璃厂的工人,家里的女佣,她们还是小女孩。哈普先生,对土地了如指掌。老安德森,对玻璃了如指掌。总之,所有人张开双臂,睁着眼睛看着前方,笑声和尖叫声越来越大,后来有人摔在了地上。他们尖叫,气喘吁吁地旋转着,叫喊着,笑着,裙子在旋转的时候升了起来,帽子掉在地上,在空中欢快地碰撞,眼里充满了喜悦的眼泪。最后,直接地,一个落在另一个的怀里。有人掉了鞋子,女孩子们用刺耳的玻璃般的声音叫喊,老安德森嘟囔了一句什么,摔在地上的人重新起来,又投身到众人的喧哗声中。在那一片大家都参加的旋转中,如果有人从上面看下来,就像通过上帝的眼睛,他会看到在那个大草坪上,那些人疯子一样地猛烈旋转,他一定会想,“那可能是一个舞蹈节”。他也有可能说,“看呀,有一群奇怪的鸟正要起飞,它们要飞往远处”。实际上那些是人,一群在一辆不存在的火车上旅行的人。 ——试着转起来,茂米,来吧…… 在这巨大的喧嚣里,茂米呆在那里不动,他很开心地看着四周。瑞先生蹲在他身边。 ——如果你想知道在火车上能看到什么,就转起来吧……就这样,像其他人一样…… 茂米逼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不放过任何人的方式,因为没有任何人像他的眼睛——像他的眼睛一样美,没有人会用那种方式注视你,就像他注视你那样。他沉默不语,这可以说是他那种独一无二的目光必然的结果:他默不作声。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他到达桂尼芭起,加起来他总共说了一百多句话。他用眼睛观察这世界,他动作迟缓,沉默不语。他只有十一岁,但他有自己独特的方式。他好像生活在一个自我的世界里,像鱼缸一样的世界,那里不存在语言,时间也是一连串需要精心筛选的东西。茂米的头脑里有一些复杂的东西。也许是病态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 ——茂米!…… 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转过脸去看她。她在笑,裙子随着她旋转,她的头发在脸上飘动,头发也陷入了那个幻想的火车的旋涡之中。茂米注视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一下子开始慢慢旋转,张开双臂,开始慢慢旋转,慢慢地。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只有他,所有人中只有他闭着眼。因为他闭着眼,也能看见他要看的所有东西。在他紧闭双眼的旅途中,因为没有人可以进到他的头脑中,依次,迅速地滑过所有的影像——蓉、草地、树林、玻璃厂、河流、河边的白桦树、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远景、房子,然后又是蓉、草地、树林、玻璃厂、河流、河边的白桦树、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远景、房子,然后又是蓉、蓉、草地、树林、玻璃厂、河流、河边的白桦树、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远景、桂尼芭的远景、桂尼的远景、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的房子、房子间的道路、路上的人们。路上有很多人,他们聚集在路当中,聊天声升腾起来,语言的云雾在天空中蒸发,这的确是一场自由自在语言的盛大节日。闲话,随意而难忘,就像一个声音的火盆放在那里,烧烤那个普通的、平常的惊异。“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至于我,你们不会看到我上那辆火车的,不会。”“走着瞧吧!你会上去的,时机成熟了,你一定会上去的。”“他当然会上去的,如果莫莉小姐上去他就上去,我们可以打赌。”“现在怎么会扯到莫莉小姐身上,这不关她的事。”“真的,火车不关女人们的事。”“您开玩笑,我希望,我们女人都能上火车。”“镇静,亲爱的!”“镇静你的脑袋!先生,您认为火车是一场战争吗?只有男人可以参加?”“罗宾逊太太说的有理,我看书上说小孩也可以去。”“不能让孩子们上去,不能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我有个表兄坐过火车,他说绝对一点危险都没有。”“说是这么说,但你表兄看报纸吗?”“也是,报纸上写着,有个火车从坡上掉了下来。”“您要说什么?普里茨也从坡上掉下来,可他不是一辆火车。”“哦,你知道你说的话风马牛不相及吗?”“那是上天的惩罚,这个就是火车。”“听,神学家讲话了。”“当然,是神学家说的,你有没有信仰?我在神学院那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说准确点,那是个监狱。”“蠢货!那还不是一回事。”“在我看来,就像去剧院一样。”“什么?”“我认为火车就像某种剧院。”“您说会有演出?”“不全像一个剧院,人们得付钱买票,还有其他东西。”“瞧您说的,还要付钱。”“当然得付钱,我表兄对我说,你掏钱,他们会给你一张票,一个象牙板,到站以后又还回去,他说类似于剧院里给的牌子。”“我说过就像剧院一样。”“可,付钱的话,如果他们忘记了我上了那辆火车呢?”“你想什么呢?他们付钱给你让你上去?”“那是富人的玩意儿,你们听我说,火车是富人的玩意儿。”“但瑞先生告诉我说所有人都可以上去。”“那么,瑞先生也得搞到建造火车的钱呀。”“他会搞到的。”“他永远也搞不到。”“他一定能。”“如果他能搞到就好了。”“无论如何,他已经买了火车头,这是他说的,那一天,你们所有人都在。”“是的,是火车头。”“布拉斯说是在首都附近制造的,名叫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看你说的……那是个女人的名字,伊丽莎白。”“然后呢?”“我怎么知道呢?那是个火车头,又不是女人。”“那为什么所有火车头都有名字呢?”事实上,“让人生畏的东西都有名字。”“你说什么?”事实上她已经快到了。“没什么,我只是说说而已。”“她们有名字是因为,如果被偷了的话,你可以说那是你的。”事实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但是,谁会偷你的火车头呢?”“有一次,有人偷了我的马车,他们把马卸了,只把马车带走了。”实际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那个铁质的恶魔。“当然,一定要够蠢才能光偷车不偷马。”“如果我是那匹马的话,我一定会生气。”事实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美丽的铁质恶魔。“当然,那是一匹很漂亮的马。”“那样漂亮的马,连小偷……”事实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美丽的铁质恶魔:系在一艘浮渡上,静静地顺着河流上来。 变换:这实在惊人。很缓慢,不是它在奔跑。 用于把它从水里拉出来——最后有人把它放在两个铁轨上,让它在那里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发泄它的愤怒,用暴力抽打慵懒的空气。这种动物,她可能会思考。在某个森林里偷来的凶猛动物。绳索在锯割着它的思想和记忆——一个绳子编成的笼子让它沉默。河流温柔而残忍,把它带到远处,越来越远(直到那个将成为它的新家的地方)。当它重新张开眼睛,面前会有两道铁轨,逃向何方,从哪里知晓,它永远都不会清楚。 伊丽莎白,它顺着河流缓缓上来,系在一艘浮渡上面。一张巨大的篷布掩住了它,使它免受太阳暴晒,同时也挡住了人们的目光。没人能看见它。但大家都知道它一定美极了。 愤怒的城堡 第三章 一 ——您的乐队的演奏太神奇了,派克斯,真的……演奏太精彩了。 ——谢谢,瑞先生,谢谢……火车也很棒,我想说,那是个了不起的创意,伟大的创意。 伊丽莎白六月一日到达,八匹大马在路上拉纤,她顺着河流到达桂尼芭。要较真的话,这也应该是在过去和未来某种辩证理论中,可以看做是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如果愿意的话,人们以惊奇的目光,带着某种程度的欣喜目睹伊丽莎白进入桂尼芭的主要干道上。为了表示庆祝,派克斯给自己的乐队和乡亲们创作了一首进行曲,结果,可以隐约地听出来,那是三首不同民间曲子的重迭:《祖先的牧场》、《太阳西沉》和《明天依然光彩夺目》。 ——鉴于这次庆典的重要性,单独一个旋律当然不够,事先他已经解释过了。事实上没有人提出什么反对意见,请不要吃惊,因为在十二年前,从那时起,派克斯就把这个城市的音乐事业揽在自己肩上。总的来说,他顺应自己的天分,他走上了一条非同寻常的音乐路线。尽管处处流露出对以往岁月的怀念,醉心于老歌的亲切氛围,就像《胜利的狂欢》(克雷神父写的让人难忘的圣歌,只是后来证实是抄袭了一首引起争议的民谣,《小鸟在哪里飞》)。大家几乎都相信,派克斯准备的演出代表了这个城市的荣誉和尊贵的旋律。若这一次并非偶然,何况,在庆祝周年纪念日、节日和各种民间活动时,甚至有附近其他城市的人来桂尼芭听乐队的演出。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音乐还仅仅是音乐,晚上回家时,脑子里面就充满了神奇的音符。然后,在家里,那些音符散布在平静生活的角角落落,在心里留下一种妙不可言的记忆。情况就是这样。 ——您的乐队的演奏太神奇了,派克斯,真的……演奏得太精彩了。 ——谢谢,瑞先生,谢谢……火车也很棒,我想说,那是个了不起的创意,伟大的创意。 火车头,也就是伊丽莎白,被安置在小山脚下、瑞先生家的大草坪上,离玻璃厂不是很远。一笔更详细核算出来的费用,让瑞先生觉得钱暂时够用——应该够建两百米铁轨。几天以前,伯内蒂的工人过来安装。他们不无高兴地看到,这是他们建的最短的铁路。 ——这有点像在一个信封上写地址。我们以后要写的信,将会有两百公里长。 瑞先生解释说。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里面的意思,但大家都很有教养地表示认同。 于是他们把伊丽莎白放在二百米的铁轨的首端,就像是一个放在摇篮里的婴儿,或者像装在手枪里的一颗子弹。瑞先生下令点燃锅炉,使这个仪式更加完美。在一片沉寂中,两个从首都来的人为这个大机器点火,在几百双睁大的眼睛面前,那个小火炉开始吐出烟雾,发出十分奇怪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烧火的味道。伊丽莎白战栗起来,就像是暴风雨前夕的世界,用她那不为人知的唇舌自言语嘟囔着些什么。说不清她是不是在聚集着力量,想一跃而起,“你保证她不会爆炸?”“不,她不会爆炸。”她就像在压抑内心积攒的仇恨,然后一下子宣泄在那两条平静的铁轨上,或者是愿望、欲望和欣喜——她绝对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巨人,迟缓而惊人地就范。没人知道她要抵什么样的罪,被人叫到那里或许是为了把一座山拔起来,向天空扔去,“轻易得像施蒂特在水里放茶叶。”“闭嘴,皮特。”“一样的。”“蒸煮未来的大锅。”最后,当那里面的火烧着一千多双眼睛的所有等待,那机器似乎不能再在内心压扣它所有的和可怕的力量,那时候,就在那时候,温柔地像一道目光,毫不夸张,开始滑动,伊丽莎白像一道目光,十分缓慢,在她的双轨上,准确无误地开始处女航。 伊丽莎白。 在它前面,仅仅有两百米铁轨。从首都来的那两个人深切地知道这一点,他们坐在车头的驾驶座上,一边看着前方,一边一米一米地测量着余下的距离。为了在最小的空间里达到最快速度,他们投身到这个小游戏当中,看来这游戏也可能会让他们送命。但无论如何,那只是个游戏,用来满足那些惊奇的眼睛。他们看见伊丽莎白一点一点加速,她加快奔跑,在身后留下滚烫的一缕白烟。她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都不能再跑了,她决定参加一次,以后永远都不干了,火车头能自杀吗?我告诉你吧,车闸不灵了。该死的,刹车!瑞先生面无表情,眼睛出神地望着那团奔跑的火焰。蓉半闭着嘴唇,天哪,刹车!再跑四十米,不能再多了,还有人在呼吸吗?寂静。最后,绝对的寂静,而在火车的巨响之中,只听见那无法破解的隆隆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难道所有这一切都该以可恨的悲剧收场?该死的!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拨动那该死的刹车,难道真的该发生这种事情,可能吗?真的可能,可能,可能,可能…… 后来的事情好像清清楚楚地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从首府来的两人中的一个拉了拉一根缆绳。 伊丽莎白向苍穹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 降E,派克斯不由自主地想到。 从首都来的另外一个人很快拉了一下一根杠杆,那杠杆像小孩一样高。 伊丽莎白的四个轮子骤然停了下来。 轮子在滚烫的轨道上滑了一段,用一种非人的、刺耳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突然间爆发了一声巨响,在附近的玻璃厂里,二百一十五个水晶高脚杯,六十一片已经准备好了给特鲁普公司的十乘十的玻璃板;杜尔敦汉姆伯爵夫人定做的八个瓶子,上面刻有圣经故事的雕花;一副属于老安德森的眼镜;三个水晶灯,是从王宫里退回来的,因为上面有缺疵,加上阿贝格遗孀的一个,也有缺疵。 ——我们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瑞先生说。 ——毫无疑问。 老安德森说。 ——三十厘米。 从首都来的两人中有一个从火车上下来时说。 ——可能更短呢。 另一个从首都来的人说,他看着余下的一小截路,再往前就纯粹是草地。 一片沉寂。 然后是满世界的叫喊声和掌声,帽子在天上飞。城里所有人都跑来看那三十厘米的铁路,或许更短一些,他们凑近来看了,然后说,三十厘米,甚至更短,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黄昏,就像其他黄昏一样降临。没有任何办法,上天不会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就这样发生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都会来了又走。也可能是个特殊的日子,但一切不会因此而改变。来了又走。阿门。就像那个黄昏,瑞先生坐在摇椅上,从走廊下面看着外面草地上迎着夕阳的伊丽莎白。从远处,从高处,这样看起来她很小,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小。 ——它看起来非常孤单。 蓉说。 ——你喜欢她吗? ——她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我不知道,我想像她更长一些……更复杂一些。 ——有一天,他们可能会做出更长、更复杂的火车。 ——我想像它是彩色的。 ——但是,铁的颜色,它依旧很美。 ——当它在太阳下奔跑的时候会像一面镜子一样光彩夺目,从很远处都能看见,是不是? ——从远处看,就像是在草坪上晃动的镜子。 ——我们能看见吗? ——我们当然能看见。 ——我是说,到火车终于启动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上帝!不会的。当然不会。再说,我们两人永远都不会死。还有,无论你怎么评说那目前确实短得可怜的铁轨,这我都没意见,但很快它就会有两百公里长,我说是两百,或许今年就能建成,可能到圣诞节,那两条铁轨…… ——刚才我是开玩笑!瑞先生。 ——……就说是一年吧,一整年,最多两年,我告诉你,我要在这铁路上装上三四个车皮,然后出发…… ——我说了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不,你不是在开玩笑,你一定觉得我发疯了,要启动这辆火车的钱我永远也筹不到,你一定这样认为。 ——我是觉得你疯了,正因为这一点,你才能筹到那笔钱。 ——我告诉你,那辆火车会启动的。 ——我知道它会启动。 ——它将会出发,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吞噬着一公里又一公里,载上几十个人,毫不在乎小山、河流和山脉,一个弯也不拐,直得就像一个巨型手枪里发射出去的子弹,最后到达,一眨眼的工夫,胜利地到达莫里瓦尔。 ——到哪里? ——嗯? ——火车要到达哪里? ——它会到达……会到达一个地方,可能到达一座城市,到达一座城市。 ——哪个城市? ——一个城市,随便哪个城市,它一直向前,总会到达一座城市,不对吗? ——你的火车会到达哪个城市,瑞先生? 沉默 ——抵达哪座城市? ——那是辆火车,蓉,仅仅是一辆火车。 ——抵达哪座城市? ——抵达一座城市。 沉默。 沉默。 沉默。 ——抵达哪座城市? ——莫里瓦尔。那个火车将抵达莫里瓦尔,蓉。 然后,蓉缓缓地转过身去,走进屋子里。她钻进黑暗的房间里,消失不见了。瑞先生没有转身,他待在那里一直盯着伊丽莎白。在下面,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很微弱。 ——爱我吧,蓉。 就这样。 从远处看一样东西,比如任何生活的任何一个片段。一个男人坐在摇椅上,一个女人转过身去,缓缓地,走进屋里。微不足道。生活,发出声响,燃烧无情的瞬间,而在离那儿仅仅二十米的旁边的人的眼里,那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形象。没有声音,没有言语。就这样。然而,那一次经过的人,是茂米。 茂米。 他看见父亲坐在摇椅上,蓉进了屋子。没有声音,没有言语。在任何他人的脑子里,这个情景都可能随风飘散,在一瞬间永远地消失。但在他的头脑里,像一个脚印铭刻在那里,固定在那里,冻结了。茂米的思想非常奇怪。他有一种奇怪的天性,或许,他从远处认识生活。他的生活比一般人要强烈。他认识生活。他对生活如痴如醉。 大部分人看到的东西都一样。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像一场电影。茂米不一样。可能那些一连串经过他眼前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很有秩序,但忽然间有一件事情让他着迷:他停留在那了。那个影像留在他的头脑里。他停在那里,毫不在意其他事情飞逝而去。对于他来说,好像那些都是不存在的东西。世界离去,他,却被一种触目惊心的惊奇吸引,留在了后面。可以说,每一年,他们在桂尼芭的街上跑马,从第一家的房子到最后一家,大约有一千五百米,可能没有那么长。他们骑着马奔跑,几乎所有桂尼芭的男人都参加,每个人都骑着自己的马,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马匹在主要干道上奔跑,确切地说,那是桂尼芭惟一能称为街道的路。那一年,他们赛马,是为了比出谁能第一个到达最后一幢房子那里。每一年,每一年,必然会有一个人胜出,成为那一年的优胜者。就那样。必然,所有人都跑去看,在那个喧嚣、混乱、马儿的飞速奔跑之中,尘土和尖叫声混成一片。茂米也在场,然而他……他看见马匹起跑:他看到一瞬间,骑手和马匹乱成一片。他们缠绕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压紧的弹簧,准备竭尽全力弹射出去。在一堆没有次序、没有方向的拥挤人群里,热望的凝结、身体、面孔、马蹄,都在扬起的尘埃里。在四周的一片寂静之中,充斥着尖叫。忽然间,无缘无故的愤怒,在钟楼的钟声解放这一切之前,在驱除压在所有人身上的迟疑之前,打破等待的闸门,放开这个疯狂的人群,任他们奔跑。然后,他们出发了(但是茂米的目光留在了那里),就在一切开始前的一瞬间。他们转过脸,一千张面孔,目随着男人们和马匹的飞驰。所有人一起转动他们的目光,但差一个人的目光——因为茂米的目光固定在出发的一点上,在众多的目光之中,他的目光像一道斜视单单转向了奔跑马匹的后面。在他眼里、心里以及神经上,还是停留在那一瞬。他继续看着那堆尘埃、周围的尖叫声、人们的面孔、激动不安的动物、各种各样的气味,精疲力竭地等待那一刻。仅仅对于他,那一瞬间变成了无限,停放在他心灵深处的一幅画,头脑拍下的照片,妖术和魔法。那些人在奔跑,直到尽头,获胜者赢得大家的一片欢呼声,但是,所有这些茂米都没有看见。他永远地错过了这场比赛。他中邪一样地停留在出发的地方。后来,可能是巨大的喧嚣声唤醒了他,忽然间,那起跑的一瞬间在他眼前粉碎,他又回到现实中,慢慢地把目光转向那个人们边跑边叫喊的终点,叫喊,开始可能因为激动,后来,可能是因为叫喊而叫喊。他缓缓地转过目光,同其他人一起,重新登上了世界这辆马车。他已经准备好到下一站。 事实上,他一下子惊呆了。他对惊奇毫无防备。有些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很心平气和地观看,可能他们也会有点感动,也可能会停下来一会儿,但毕竟是件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茂米来说,普通的事情也像奇迹,像魔法一样出现,成为幻觉。这可能会是马匹开始奔跑,也可能仅仅是一阵风忽然掠过,某个人脸上的笑意,一只盘子的金边,或者一种虚无。或者是父亲坐在摇椅上,蓉缓缓地转身,走进屋里去。 生命摇晃了一下,惊异又一次占据了他。 结果是,茂米对这世界有自己的感受力,可以说是间歇性的。一连串凝固的画面,神奇地,一段段遗失的、忽视了的事情,永远都无法抵达他的眼睛。一种切分似的感受力。其他人意识到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而他搜集那些过去的画面,仅仅如此。 ——茂米疯了吗? 其他小男孩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 瑞先生回答说。 事实上,他看到了,听到了,触摸到了那么多东西……就像是我们心里藏着一个年迈的叙述者,他时时刻刻在讲述着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那里面有无数细节。他不停地讲述,那就是生活。那个在茂米身体里面的讲述者或许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或许存在的痛苦使他很疲惫,因此他只能讲述断断续续的故事。在故事与故事之间,是沉寂。一个不知道被什么伤痛折磨的讲述者,或许他被别人恶毒地伤害了,或许他惊异地发现可恶的背叛把自己毁了。也许是讲述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那种惊异把他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在他的沉默里,积累着情感,茂米头脑里的黑洞在休息。没有人知道。 有一些人叫他天使,那个装在人们心中讲述人生的人。谁知道茂米的天使的翅膀该是什么样子。 二 缓慢。缓慢得像是走在一个蜘蛛网上。 缓慢。 像一只蛀虫。 他不停地问:是不是永远都不原谅他? 621.恶魔。变坏的天使。但他们美极了。 麝香。这就是:麝香。 无论如何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出去的时候没有经过那面镜子,那样的话,就要停下来,返身回来,站在镜子的面前,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在蓉的双唇上…… 已经是午后了。太阳,低低地依在山丘上,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下起雨来,那样突然。魔法。 痛苦笼罩在他心上,就像是呷了一口白酒……一口气,那些人发了疯……不像那样一次喝一点…… 让那支蜡烛燃烧吧,不要熄灭它,求求你。如果你爱我,请别熄灭它。 瑞先生走了,瑞先生会回来的。 他记住了所有的一切,但没记住名字。他甚至记住了她身上的香气,但没有记住她的名字。 ……如果他们问他,水晶是什么颜色,就拿这个水晶花瓶做个例子吧,它是什么颜色的,那么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用一种颜色的名字来回答…… 这是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句子。 一封一个人等了很多年的信,后来有一天终于到了。 后来把头放在枕头上,为了…… 皮特跑着,满眼泪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男孩叫喊着:“老安德森,老安德森……”边跑边喊,满眼泪水。 当你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结了冰,世界上所有的树都结了冰,世界上所有树上的树枝都结了冰。 千万个冰湖上编织着冰冷的盖子,在下面…… 我听得很真切。那是一声呼喊。 ——至少,可以把那件茄克剪短一点,如果仅仅是几厘米的事情,可以修改一下…… 一点都不能改短。不能在命运面前做手脚。 派克斯和阿贝格寡妇,面对面坐在阳台上。 有时,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比如说,有一次,耶尔格来到他的田边,呼吸着清晨清凉的空气,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他是个正派人,完全可以说是个好人。就像他的父亲老居雷尔一样,他每天晚上给所有人讲故事。最美的一个故事是:有一个人迷失在自己家里,好多天他都在寻找出口,但他没有找到,这样一直过了很多天,最后他拿起了一枝枪夹在腋下…… 尊敬的瑞先生: 我认为有责任再向您确认一下我们上封信已经提过的内容。修建铁路的相关费用不能降低,然而,伯内蒂工程师估摸着,要是不可能的话,在第一阶段,考虑一下修建…… 下雪了。落在这世界上,落在派克斯身上。一种美极了的声音。 ——至少,也可以把那件茄克加长一点。补几厘米就好了,悄悄地…… ——一点也别加,不要在命运面前做手脚。 佩特和派克斯,站在山顶上,尽力向远处眺望。 ——嗯,不,你不能这样对我,安德森。 老安德森待在那里,他躺着,浅色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在内心同死亡理论。 ——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天哪!你没有任何理由就这样走了,你以为呢?仅仅因为你老了,你就可以走了,把我抛弃在这里,跟所有人永别,就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亲爱的安德森,不要这样,我们就当它是一个普通实验,好吗?你愿意测试一下吗?好了,现在好了,现在一切都回到以前,我们重新谈论,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好好做一遍,现在够了,从那里离开吧,安德森……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我一个人在这里,见鬼……再挺一会儿,求求你了……在这里谁也不会死,你明白吗?在我家里没有人会死……这里。 老安德森待在那里,他躺着,浅色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在内心同死亡理论。 ——你听着,我们定个合同……如果你想走的话,那很好,你可以走,但不是现在,你只可以在我的火车启动的那天走……然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但在这之前你不能……答应我,安德森,答应我,在我的火车启动之前你不能死。 老安德森用很微弱的声音说: ——瑞先生,你想听一个建议吗?快点修那条给人们带来好运的铁路。 当然他爱她。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为什么杀了她?还用那种方式。 蓉从小路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她最后停了下来,靠在栏杆上。她看着大路,看见有一团尘土向她靠近。头发散乱,皮肤闪亮,衣服里的身体热乎乎的,她张着嘴,大口喘息。可以那样贴近地闻到蓉的身体发出的气息。 1016.鲸鱼。世界上最大的鱼类(不过,这可能是北部的水手们臆想出来的,几乎可以肯定地这样说)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在这里了结我的一生。没有别的原由。我就像一个锁眼里的扣子,了结在那里。有人在某个地方的早上起来,他将会穿上裤子,然后穿上衬衣。他开始扣扣子:第一个扣子,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第四个就是我。我就了结在那里。 派克斯拖出阿贝格寡妇家的旧衣橱,他把门卸下,把衣橱平放在地上,拿出七根一样粗细的绳子,把它们钉在衣柜的一头,然后紧绷到另一头,在那一头装有小滑轮。他转动滑轮,一毫米一毫米地改变绳子的张力。绳子很细,当派克斯拨动绳子的时候会发出一种音符。他一连几个小时都在那里摆弄滑轮。没有人能听出来一根绳子和另一根绳子发出的声音有什么差别:听起来好像一个音符。但是,他挪动滑轮就可以听到十几种音符,那是一些看不见的音符:潜藏在那些大家都能听到的音符之间。好几个小时他都在搜寻它们。有一天他会发疯吗?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有四五个人,他们会到大草坪上去清洗伊丽莎白。抹掉它身上的尘土;抹去它所意味的时间。 ——它总待在这里,会不会忘记飞跑? ——火车头都有钢铁一样的记忆。何况,就像其他东西,到适当的时候,一切都会记起来。 战争爆发的时候,从桂尼芭去了二十二个人参加战争。只有芒代尔一个人活着回来。他关在家里,一言不发地过了三年。然后开始开口讲话。阵亡者的遗孀,父亲和母亲都开始来找他,想从他那儿知道她们的丈夫和他们的儿子当时的情形。芒代尔是一个有条理的人,“按照字母表的序”,他说。晚上,第一个去找他的是阿德莱特寡妇。芒代尔闭上眼睛开始讲述,讲述他是怎样死的。阿德莱特寡妇第二天晚上又去了,第三天也一样。一连几个星期。芒代尔讲述了一切,他记着所有的事情,他富有幻想。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首史诗。过了一个半月,轮到克里耐米的父母。如此下去。芒代尔回来后,已经过去六年。现在,每天晚上,奥斯特的父亲去找他。奥斯特是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小伙子,很讨女人欢心。当一颗子弹打中他的胸部,击碎他的心脏,他一边跑一边发出恐怖的叫喊。 1221.对1016的更正,真的有鲸鱼,那些北方的水手是诚实人。 茂米一天天地长大,在瑞先生家里,女佣们的眼睛追随着他,她们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蓉也看着他想:“那个女人应该非常漂亮。”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照料着他。但她从没有想过要真正成为他的母亲。她是蓉,这就够了。有一天,她在帮他搓背,她跪在盛满热水的浴缸旁。他不喜欢用热水洗澡,但他喜欢蓉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地待在水里。蓉放下涂满肥皂的毛巾,用手抚过他的古铜色肌肤。这到底是谁?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男人?对于她来说又是什么呢?她抚摩着他的肩膀,“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皮肤,就像从来没有人碰过一样。”她想。茂米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很大。蓉的手一直摸到他的脸上,掠过他的双唇,停了片刻,那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抚摩。然后她忽然低下头,从水里捞出那块打了肥皂的毛巾,把它放在茂米的手中。她把自己的脸贴近茂米的脸。 ——你自己洗吧,拿着这个,好吗?从今往后,最好你自己洗。 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就在这个时候,茂米说出了那一年内说的三十句话中的一句。 ——不。 蓉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 ——就这样吧。 然后就走了。 派克斯的乐队每个礼拜二晚上排练。人声演奏在礼拜五排练。礼拜三乐队排练。就这样。 罗·费古松死了以后,费古松和儿子的杂货店,从今往后就叫费古松儿子的杂货店。 ——那“大象”的是什么音,萨尔? ——那是C,派克斯。 ——啊,那是C吗? ——差不多吧。 ——那是一把小号,萨尔,不是一头大象。 ——大象是什么? ——我以后给你解释,加塞。 ——嗨,你们听到了吗?加塞连大象是什么都不知道…… ——请安静…… ——是一种树,加塞,非洲的一种树。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在非洲待过…… ——我们要演奏音乐还是要研讨非洲的植物群和动物群? ——等一下,派克斯,我那个该死的键卡住了…… ——嗨,哪个混蛋把我的杯子拿去了…… ——听着,你能不能把那张大鼓向后挪一挪,它震得我脑子响,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把它放在这里了,我记得很清楚,你们不要捉弄我…… ——安静,从第二十二小节开始…… ——……嗨,你们知道吗?我在那个杯子里撒了尿,你们知道吗?我在里面撒了尿…… ——见鬼!我们要无休止地纠缠在这些愚蠢的事情上面吗? 由于是礼拜二,乐队排练。礼拜五人声演奏排练。礼拜二,又是乐队。周而复始。 来了一个医生,他说: ——您的心脏破裂了。您能活一个小时,或者一年,没有人会知道。 他可能在一个小时以后,或者一年以后死去,老安德森知道。 佩特开始梳洗打扮,阿贝格寡妇十分准确地推断出,他爱上了布里特·鲁韦,牧民鲁韦和妻子伊莎多拉的女儿。他们很有必要谈一谈。她把佩特叫到一边,用一种在庆典时使用的军人般的语气向他讲了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事情。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 ——有什么问题吗? ——真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但是有实效。 佩特坠入爱河。 派克斯送给他一把梳子。 你看生活有时候很奇怪。费古松及儿子的杂货店,也就是现在的费古松儿子的杂货店。罗·费古松先生死后,留下了一份遗嘱。遗嘱上写着把店留给贝蒂·彭,普林地区的一个可人的未婚女人。现在,那个杂货店名叫贝蒂·彭杂货店。 蓉打开衣柜,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本书,书上面的字体很小。蓝色墨水。她没有读它,仅仅打开了它,然后又包了起来,她把包裹放进衣柜,又回到原来的生活。 一张床,四件衬衣,一顶灰色的帽子,系带的鞋子,一个棕色皮肤女人的头像,精装本的黑皮圣经,一个装着三封信的信封,一把放在皮套里的小刀。 卡特别的什么都没有,当人们发现他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他像一条蛆虫一样一丝不挂。然后,问题很明显地暴露出来:为什么是四件?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要四件衬衣会干什么呢?当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还在晃来晃去。 尊敬的伯内蒂工程师: 就像您能推测的那样,您认为要派工人们来修铁路必不可少的那笔钱,我无法预支给您。 可惜新政府最近规定的煤炭价格…… 你看生活有时候很奇怪。费古松·阿德拉伊德太太,她是已故的罗·费古松的妻子。费古松及儿子的杂货店,后来改为费古松儿子的杂货店,现在又成了贝蒂·彭杂货店,老太太仅仅二十三天后就死于心脏病发作。她每天早上都看见贝蒂·彭穿着一件让人头晕目眩的胸衣,来到店里开门,那间店很多年以来都是自己家的。她只坚持了二十三天。她一直是一个忠心耿耿无可挑剔的妻子。她死的时候,嘴上挂着口水。夜里,她说出了一个字,准确无误:“杂种”。 1901.性。先脱鞋子,然后脱裤子。 老安德森曾经住过两个房间。在玻璃厂的一楼,他在那里慢慢地死去。没办法把他挪到上面的大房子里去。他就想待在下面,火窑的声响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熟悉的声音围绕着他。瑞先生每天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去找他。他进去时总是说: ——你好,我是那个你许诺不死的人。 老安德森总是回答: ——什么狗屁许诺。 他总是那样回答,除了那一天,他什么也没回答。他连眼睛也没睁。 ——……嘿,老安德森,是我,醒一醒……别开这种愚蠢的玩笑,是我…… 安德森睁开了眼睛。 ——拿着,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你看看,这是给里格克特公爵做的高脚杯,我们给那些杯子镶上了土耳其花纹,现在,满世界都在时兴这个,在首都,谁知道哪个愚蠢的伯爵夫人在一次宴请上卖弄了一下,自此以后,现在所有杯子都要镶土耳其花纹…… 安德森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你要知道,大家现在都有从东方运过来的水晶,做工的精细程度,没有比那些东西更好的了,所有事情都是这个样子……也不是东西搞得很好,可能需要创新一些东西,你愿意干吗?安德森……需要一些巧妙的创新,能实现的创新……否则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启动那辆火车。如果你想死就得先干点事情,总之……我想说……你喜欢这样的土耳其花边吗?嗯,安德森?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你说实话…… 老安德森看着他。 ——听我说,丹…… 瑞先生沉默不语。 ——……听我说。 你看有的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奇怪。罗和阿德拉伊德的两个儿子在星期二那天埋葬了他们的母亲。星期五晚上,他们进了贝蒂·彭的家门,轮奸了她,然后用枪托砸开了她的头盖骨。贝蒂·彭有一头漂亮的金发,沾上了血,真是遗憾。星期五,那家同名的杂货店关了门。 在第一层左边的房间,派克斯让佩尔太太唱《甜蜜的水》。在右面的房间里,他让多德太太唱《鹰隼一样的年代已经过去》。她们两个都站在临街的窗子前面。派克斯在走廊中间,敲击着地板给她们打拍子。在敲击第四下时,她们同时开始唱。听众都在外面的路上,一共有三十多个人,都从家里带来了小板凳。佩尔太太和多德太太,就像两张被窗子框起来的画像一样,大约唱了八分钟。 她们很完美地一起停了下来,一个停在G上,一个停在降A上。在下面的街道上,传出的歌声像来自遥远的地方,让人们想起一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虫子。派克斯给这一切命名为寂静。他暗地里把它献给阿贝格寡妇,但她并不知道。 2389.革命。像炸弹一样爆发,像一声呐喊一样地被平息。英雄,血流成河。离这里很远。 如果我有一双从远处看过来的眼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阿贝格寡妇早晨下到厨房里,把咖啡壶拿出来,然后我可能会想,“在那里,我会很幸福”。阿贝格寡妇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听我说……你在哪里了结一生,你有没有想法? ——了结? ——我是想说……你做那所有事情……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后来? 老安德森又眯缝着眼睛。他的身体非常疲惫。一种疲惫。 ——你知道吗,丹尼?到最后,一切都了结了的时候,这里没有人能像你,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在一起。 ——没什么事情可以了结,安德森。 ——是的,会结束的……你带着身上那一系列的错误将停在那里,你无法想像…… ——你说什么?安德森。 ——我说……我想告诉你……不要停下来。 老安德森抬起头来,他想说得清楚一些,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一些。 ——你不像其他人,丹尼,你在做事情,你还在想像其他事情,很多事情,好像你的一辈子都装不下。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生活已经很难了……仅仅生活就够受的了。但是你……你好像要赢得生活,就像是一场挑战……你好像要大获全胜……我感觉你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有点像做许多水晶球……很大的水晶球……迟早有一个水晶球会破的……没人知道你已经弄破了多少只,你将要弄破多少只……然而…… 老安德森并不是还能讲话,只能说他是在喃喃自语。时不时就会有几个字消失,但字的意思在那里,瑞先生知道在什么地方。 ——然而,当人们对你说你错了的时候……你的背后一定到处都是错误,随它去吧。记住。一定要随它去。你打碎所有水晶球仅仅只是生活……并不是什么失误……那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可能是裂开的,在一百种生活中最后裂开的那一种……我知道这个,这世上充满了口袋里放着两个玻璃球的人,两个小小的、伤感的、不会破碎的……然而,你别停止吹制水晶球。它们很美,我在你身边的所有时间,我都喜欢看着它们……在里面可以看见那么多东西,它能带给你快乐。你不要停下来……如果有一天它们破裂了,那也是生活,以自己的方式,神奇地生活。 瑞先生手里拿着两个水晶高脚杯。土耳其花边。时下流行的时尚。他什么也没有说。老安德森也不说话了。他们停在那里,在沉默之中对话,过了很长时间。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这时候,传来老安德森的声音: ——永别了,瑞先生。 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永别了,安德森。 老安德森死于心脏病发作,就在当天夜里,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他心脏病发作,就在当天夜里,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就在当天夜里,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他嘟囔了一句,准确无误,两个字:“狗屎。” 两个字,准确无误。 仅仅两个字。 不过。 例如,如果可以在那一瞬间,仅仅在一个瞬间,同时地——如果可以在手心里抓住一条冻结的树枝,喝一口白酒,看见一只虫子在飞,抚摸到麝香,亲吻到蓉的双唇,打开一封等待多年的信,在镜子中看着自己,把头靠在枕头上,想起一个遗忘的名字,读到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听见一声喊叫,碰触蜘蛛网,听见有人在叫你,任凭一只水晶花瓶从手中滑落,把被子拉到头顶,原谅一个从来没有原谅过的人…… 就这样。可能是因为按照次序写下了应该发生的这么多事情,在那个男人到来之前。一件接一件,也有一些,一件在另一件内部,挤满了生活。瑞先生的一次旅行,在这五十年中最热的夏季,乐队排练,佩特的紫皮小笔记本,死去的人,一动不动的伊丽莎白,茂米的美,佩特的初恋,无数的语言,老安德森的最后一口气。伊丽莎白依旧在那里,蓉的抚摸,出生的人,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八百个各式各样的水晶球,几百次周五的人声演奏,阿贝格寡妇的白头发,真正的眼泪和虚假的眼泪,瑞先生的又一次旅行,第一次派克斯成了老派克斯,二十多米沉寂的铁路,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蓉的愿望,在干草房里施蒂特的手在茂米身上,伯内蒂工程师的信,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对老安德森说话的样子的怀念,在心里演变成背叛的怀念,越来越合身的茄克,重新遇到的蓉,莫里瓦尔的故事,仅仅一个乐队奏出的一千种声音,小小的奇观,等待你经过,记起来从那时停下时差一点掉到铁轨外面去的时刻,脆弱和报复,瑞先生的眼睛,佩特的眼睛,茂米的眼睛,阿贝格寡妇的眼睛,派克斯的眼睛,老安德森的眼睛,蓉的双唇。一大堆事情。就像一次漫长的等待。似乎无穷无尽。要不是那个男人到来的话,可能永远也不会结束。 他举止优雅,头发很乱,带着一个褐色的大皮包。他站在瑞先生家的门槛前,手里拿着一片很旧的剪报。他把那片纸靠近眼睛,在开口说话以前,他用一种听起很悠远的声音念到: ——我找瑞先生……瑞玻璃厂的瑞先生。 ——我就是。 他把那片剪报放在口袋里。把皮包放在地上。看着瑞先生,但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我叫埃克托尔·奥赫。 三 在某种意义上,一切在十一年以前已经开始了,那一天埃克托尔·奥赫(他当时比现在年轻十一岁),在翻阅一张巴黎的报纸。他无意中看到一篇显眼的广告,那是迪普拉公司的产品广告,他们似乎把产品的销路全寄托在这篇广告上了:阿玛瑞丽香精:芬芳、防菌、卫生的洗手间用品。“除了提供给女士们无与伦比的益处,这种香料还具有药用的功能,旨在赢得为欣然信赖其疗效的所有女士们的信任。尽管,我们的水不会像青春不老之温泉,能瞬间抹去岁月的痕迹,然而它却有一个无法低估的功效:它能重新恢复器官的完美,使那些上帝的杰作恢复到过去完整无缺的状态,因为它形状典雅,纯洁优美,构成了对人类最美丽的一半——女人,让人叹为观止的修饰作用。没有我们的发现造福,这个装饰既高贵,又娇嫩,加上它的形状优美、神秘而且脆弱,就像一朵娇贵的鲜花,会在第一场暴风雨中枯萎,只留下昙花一现的瞬间。一旦时光消逝,她们就注定要憔悴,因为疾病,解决喂奶的辛苦或者残酷的紧身上衣的致命束缚。我们的阿玛瑞丽产品,是为女士们的需要而专门设计的,针对洗手间里最急切最隐秘的需求。” 埃克托尔·奥赫寻思,毫无疑问,这就是文学。这篇文章的美妙绝伦让他觉得不安。他研究精确的插入句,难以察觉的关联词,形容词的使用分寸得体。“残酷的紧身上衣的致命束缚”:就像诗句一样。尤其让他着迷的是,长篇大论地描写一样东西,却没有提到它的名字。在一个优雅的要点上建起了精彩修辞的稿子。天才的稿子。 埃克托尔·奥赫一生中没有读过多少东西,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完美的文字。因此他很兴奋,开始剪那一小片纸。力图躲过命运,已经准确无误地保存在这张印刷纸上的命运,注定在后来的日子中消失。他那时剪报。当时就在那里,因为偶然的重叠和随意的交接,令人费解的巧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小标题上,上面写,他可能是小声念出来的,宣布了一桩实在无法记清楚的事件。 玻璃工业向前迈进重要一步。 后面用更小字写着: 革命性专利。 埃克托尔·奥赫放下剪刀开始阅读。只言片语,介绍了获奖的瑞玻璃厂。从生产用于庆典的水晶产品的精细做工而闻名于世,他们现在已经提出了一种制作工艺,可以生产出非常薄(三毫米)、足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玻璃板。那道制作工艺已经被授予《瑞玻璃厂安德森专利》;专供所有出于任何原因而对其感兴趣的人使用。 可以推测,像这样的人可并不多。埃克托尔·奥赫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一个设计师,在他的脑海里一直酝酿着一个精确的观念:如果用玻璃替代石头、砖头和大理石来建房子和大厦,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他顽固地纠缠在一个透明城市的假象里。晚上,在他的工作室里,在一片寂静之中,他清楚地听见雨落在玻璃拱门上面的声音,那道覆盖着巴黎的林阴大道玻璃拱门。如果他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那种声音,感受到那种气息。在他的房间里散布的无数张稿纸上,草图和周密的计划都在等待那个时刻,城市的不同部分用玻璃建成:火车站,市场,道路,公共建筑和教堂……在那些设计的旁边,堆积着埃克托尔·奥赫为了把这个乌托邦变成现实的演算纸(十分复杂的运算终究论证了一篇文章的最终观点,他认为那是最近几年的主要学术成果:阿尔蒂尔·维埃尔,数学对于保证建筑稳定的重要性,巴黎,一八〇五)。那是一篇其他人都无庸置疑的文章。 如果有个人对来自于瑞玻璃厂的消息感兴趣,那个人就是埃克托尔·奥赫。他重新把剪刀拿在手上,他一边剪下那篇短文,一边想那上面对瑞企业的地址只字未提,这再次证明了当地报纸的无用,他急匆匆地走出家门去搜集更多的信息。 命运带来出人意料的邂逅。没有走到十米,埃克托尔·奥赫看到世界在轻微地晃动。他停了下来。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会认为是发生了地震。他感到又是那个可恶的魔鬼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在他的脑子里活动,说不清楚的恶魔,该死的幽灵,事先不告知地用那种死亡的恶臭,一下子就摧毁了他的灵魂,那个阴险的仇敌,那个混蛋,使他在这个世界面前、在自己面前变得可笑。他仅仅来得及想能不能重新回到家里。然后他跌倒在地。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布店(皮埃尔·卡拉德和安娜·卡拉德,一八〇四)的长沙发上,有四张面孔对着他。第一位是皮埃尔·卡拉德,第二位是安娜·卡拉德,第三位是一个不知名的顾客,第四位是店里名叫莫妮卡·布莱的售货员。就在那张脸上——不偏不斜——埃克托尔·奥赫的目光停滞在那里,其至可以说他的生命也停滞在那里,甚至更可以说他的命运停滞了。那并不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就像埃克托尔·奥赫在后来的日子中轻易承认的一样。但是,有的船会搁浅在更荒谬的地方,人的一生可能会搁浅在任何一张脸上。 那个售货员名叫莫妮卡·布莱,她自告奋勇要送奥赫回家。他机械地答应了。他们一起从店里出来。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同时已经陷入了一场长达八年的悲剧之中,那里充斥着极端的幸福、残酷的咒骂、耐心的报复和无声的绝望。总之,他们就要订婚了。 那桩婚约——在后来证实,完全搅乱了埃克托尔·奥赫的思想和内心生活,结果使那个恶魔取得了胜利,那个让故事开始的恶魔——有许多事情值得列举。不管怎样,它的第一个直接后果就是,那个关于《瑞玻璃厂安德森专利》的剪报被搁置在设计师的口袋里,无限期地推迟了有关它的进一步研究。那张纸条又被放进一个抽屉,在那里它着实休息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它是在灰尘里埋藏了很多年。 八年里(正好是奥赫和莫妮卡·布莱之间故事延续的长度),埃克托尔·奥赫签订了三个建筑合同:斯科奇亚的一栋别墅(筑墙),巴黎的一个驿站(筑墙),不列塔尼的一个示范农庄(筑墙)。在这段时间里,他提出了一百一十二个建筑方案,其中有九十八个都包含玻璃建筑的创意。事实上,没有他不参加的竞标。一般来说,评判团都会被他的提议中展示出来的绝对天分所打动。他们提及他时总是一片赞誉,总是指定他去完成那些最实用的建筑。尽管,他所设计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令人欣赏的,但他的声誉在圈子里一天天增长起来。他用加倍的创意和设计来回应那些徒有的虚名,在不断加强的忘我工作中,他不是没有焦虑,在婚姻危机四伏的海洋中,他很想找一个救生的独木筏。一般来说,莫妮卡·布莱小姐习惯让他保持心理上、精神上暴风雨般的强烈感情。事与愿违,他的健康越是受到上面提到过的小姐的压榨,他的设计越受排挤。当她第三次向他宣布,也不是最后一次,她要抛弃他和已成事实的婚姻时,他刚刚完成了对拿破仑纪念雕塑的设计,那座雕塑有三十米高,内部有通道,头上巨大的桂冠是风景眺望处。这样,后来发生的残暴事件并非偶然,莫妮卡小姐的头部被严重刺伤,住进了医院,因为她打扰了他工作,他的工作已经在最后阶段了,他已经着手在雕塑的衣袖下装一个通风和照明系统,这个灵感来源于系在海底的玻璃塔成功地漂浮在海面上,“就像前进的巨大火炬”。他的生活,就像一个剪刀,他的工作天才和强烈的痛苦构成了这把剪刀锋利的双刃。刀刃越来越岔开,用一种让人头晕目的方式,在一种无法言表的病态下闪闪发光。 很突然,那把剪刀闭合了,断然、干巴巴地弹起,那是八月的一个星期一。那天,十七点二十二分莫妮卡·布莱——奥赫太太向一辆火车迎面撞去,那辆火车六分钟前从里昂火车站出发,向南方开去。火车来不及刹车。奥赫太太给“天空丧葬公司”带来了不少麻烦,且不说恢复地那并不太引人注意的美貌,那个公司的员工花了很大工夫才把她的尸体拼凑起来。 埃克托尔·奥赫用一种非常一致的方式回应了这场悲剧。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零五分,他对着一辆火车迎面撞去,这辆火车六分钟前从里昂火车站出发。然而,这辆火车很及时地刹住了。埃克托尔·奥赫气喘吁吁地站在火车头那张无动于衷的黑色脸庞面前。火车头与他,两者都停了下来。一言不发。何况,也没有什么可以互相诉说。 当埃克托尔·奥赫自杀未遂的消息在巴黎他周围的圈子里传开来时,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又是预料之中的事,这种事情,迟早都可能发生。接下来的几天里,埃克托尔·奥赫被慰问信、邀请函、好心的建议和工作上的提议安慰着。他对一切都表现得漠不关心。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边焦躁不安地整理他的设计图,一边从老报纸上裁剪文章,然后按字母表顺序把每个主题排列起来。两件绝对愚蠢的事情使他安静下来了。出家门的想法被自己的心魔重新燃起,只要他透过窗子看外面,就可以感到世界在旋转,就可以嗅到那种会引起他莫名晕死的恶臭。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经残破得像一张被遗弃的蜘蛛网。一道目光,即使仅仅一道目光,就可以永远地将他撕裂。这时,他的一个名叫拉格兰蒂尔的有钱的朋友,向他提出了去埃及旅行的荒谬建议,他接受了。他觉得这是与自己的灵魂完全决裂的好方案。说到底,那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奔向一辆飞驰的火车。 没有成功,这个方法也没有成效。埃克托尔·奥赫在四月的一天早上坐上船,用了八天时间从马赛到亚历山大城:他的心魔,出乎意料地留在了巴黎。在埃及的几个星期里,他把时间花费在一种安静、临时、但又难以察觉的心灵创伤的医治上面。埃克托尔·奥赫画下了他所见到的古迹、城市和沙漠,他这样消磨时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古代的抄写者,身负重任,要把刚从遗忘深谷中挖掘出来的经典传播出去。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句话。他慢慢地打开那些千年以前写在石头上的书页,他抄写这些书页。在这种无声无息的练习中,他渐渐淡忘了脑子里的那些幽灵,就像落在不讨人喜欢的小摆设上面的灰尘。在这个陌生、酷热的国家里,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呼吸。当他回到巴黎的时候,他的箱子里装满了图画,那种熟练的技法吸引了上百个资产阶级人士,对于他们来说,埃及成了想像中的一种假设。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依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依旧没有康复。然而他已经成为一个意识清楚的人。他那蜘蛛网一样的灵魂又可以张开了,为那些古怪的苍蝇设好陷阱,那些苍蝇就像是他的灵感。 这使他不再对伦敦艺术协会的竞标无动于衷。那个竞标由阿尔博特王子主持,他决定征集一个方案,建成一座宏伟的宫殿,并准备在那里举行下一次值得纪念的工业产品和技术博览会。这座官殿要建在海德公园,它应该符合以下几个基本要求:至少有六万五千平方米的室内面积,只能是一层,结构要求十分简单,可以在十分短的时间内完成,费用不能超过一个限定的数目,还要保留盘踞在公园中间的几株粗大的百年老榆树。这场竞标在一八四九年三月十三日公布。交稿的截止日期定在四月八日。 只有二十七天的时间,埃克托尔·奥赫用了十八天的时间来胡思乱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是一场漫长而慎重的追求。后来,有一天,像任何一天一样,他从桌子上不经意拿过一张用过的吸水纸,然后在上面写字,用黑墨水写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正面的草图和一个名字——水晶宫。他放下笔,觉得好像有只愚蠢的苍蝇撞入到一张等待多时的蜘蛛网之中。 在余下的所有时间里,他日以继夜地工作。他从来没有想像过一个如此巨大、如此令人不安的东西。疲惫撕咬着他的头脑,一种潜意识、狂热的激情穿透在绘图和计算中。周围,生活平息了声息。他刚刚察觉到的那些声息。他一个人孤单地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想像和疲惫。 四月八日早上,他在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交稿。从欧洲各地,交给评审委员会的方案有二百三十三个。审议所有这些方案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最后,他们宣布有两个获奖者。第一位是理查德·杜内,都柏林的一个设计师。第二位是埃克托尔·奥赫。另外,艺术协会保留了“从所有著名参加者提出的最可行设计中,推荐一个设计”的权利。 奥赫没有期待自己会赢。他参加竞赛,与其说是为了满足其获胜的野心,不如说是为了给评审团带来不安。在众多的人中他被评选出来,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交上去了一个平常的东西。他的意识在同莫妮卡·布莱小姐(后来的莫妮卡·奥赫太太)一起生活的八年中变得成熟,在实质上,他的生活是松散的,对事件的预测是一种虚幻的安慰。他明白水晶宫不会像其他设计一样,结果没有任何保证:他看见它在那里,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只差一步,忽然地,变成了真的。 另一个获胜者——理查德·杜内的竞争并不令他担心。在这个勤奋的都柏林设计师的设计中,有很多荒谬的地方。在艺术协会,依照字母表的顺序,把这些荒谬之处说明一遍,花了奥赫一整夜的时间。他担心的是事件无法控制的可能性,官方难以预测的非理性做法,王宫无形的权力。就这样,他的设计在首都的一个知名杂志上发表的前一天,他们举行了一个互相持不同意见的公众辩论会。宫殿的闹剧使人们分成三个帮派,可以准确地概括成三个论断:“世界第八奇迹”、“造价过于昂贵”以及“一定建不起来”。在他的私人书房里,埃克托尔·奥赫略略认为所有这些论断基本上都有道理。 他明白还需要补充一个主意:一个使水晶宫可信可行的理论,以及一个真实的、让人觉得心安理得的形式。他寻找解决的方案,那个念头就进入了他的头脑,就像经常发生的事情,出人意外地撞个满怀,重新上路——这是一切中最神秘的——答案就在他的记忆里。就像一阵微风,在忘却的封闭中泄露出来的一丝风,只有五个词汇:《瑞玻璃厂安德森专利》。 有一些举动在多年以后得到解释:那是事后的明智。奥赫太太在十七点十四分和开往南方的火车相撞,那段时间埃克托尔·奥赫沉浸在悲伤之中,整日不知所措地对那些剪投进行归类整理,这些举动忽然间显得不是那样无用。那张关于安德森专利的剪报顺从地躺在标着S(奇事)的那个宗卷里。奥赫先生拿起它,开始准备行李。他不知道瑞玻璃厂存不存在,也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然而——事实证明,现实有它的连贯性,虽然不合逻辑,但行得通。桂尼芭惟一的一家宾馆——罗干达·百利梅,几天以后,一个头发零乱,手里拎着一个褐色皮包的男人来到这里。很自然,他需要一间房;很自然,他名叫埃克托尔·奥赫。 因为旅途的疲劳,奥赫早早地睡下,那是一个星期五。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睡得很少也睡得不好。 ——昨天晚上有没有人奏乐,或者说搞类似的什么活动? 在第二天早上,他想喝一杯咖啡来减缓头痛。 ——昨天晚上,乐队在排练。 费里·巴吕梅回答他说,他除了是这个地方的老板,还是人声演奏中升音的最低“哗”。 ——一个乐队? ——是呀。 ——听起来好像至少有七个乐队。 ——不是,只有一个。 ——总是这样演奏吗? ——怎么了? 奥赫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 ——没什么。 他发现瑞玻璃厂依然存在。距市区有一两公里的路程。 ——现在没有了老安德森,已经今非昔比了。 ——就是那个安德森专利的安德森吗? ——安德森,老安德森。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一切今非昔比。 他坐着阿罗尔德的马车,来到了瑞先生家门前,那栋房子建在一个小山坡上面,正好在玻璃厂上面。那条路阿罗尔德每天都要经过。 ——我可以问您一件事情吗? ——请说吧。 ——那个乐队……那个在镇上演奏的乐队……总是这样演奏吗? ——怎么了? 阿罗尔德把车停在去瑞先生家的小路尽头。奥赫想付钱给他,但又不知道怎么付。他每天都要经过那条路。真的。好吧,那么,再见吧,谢什么。沿着那条石头铺成的小路向上走,在草地中间,奥赫向瑞先生的房子走去时想,像其他人想的一样,住在这里一定不错。四周是恬静田园应有的美丽。只有一件事情让他一时很迷惑,仅仅一件事情:“他们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为火车头立了纪念碑”。他想,然后向前走去。 他来到大门前,刚好看见一个男人正开门出来。那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个子很高,褐色的皮肤,长着一双奇怪的眼睛。一条很长的伤疤从他的左太阳穴一直延伸到下巴。奥赫觉得有点措手不及,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剪报:该死的!他姓什么,白先生、鲍先生、雷先生,不,瑞先生,对,瑞先生。 ——我找瑞先生……玻璃厂的瑞先生。 ——我就是。 那个脸上有一条长疤痕,长着奇怪眼睛的男人微笑着回答道。 奥赫把剪报放回口袋里,把大皮包放在地上,他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男人。在他的目光落到那双奇怪的眼睛之前,他说: ——我叫埃克托尔·奥赫。 他们先一起吃饭。在一个八角桌面前,盘子都镶了金边,麻布桌布。瑞先生讲话的风度很好。他用餐刀把盘子附近的面包屑拢在一起,然后用手指把面包屑摊开,然后又拢出更长的一条来。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身边坐的女人名叫蓉。奥赫觉得她的穿戴像一个小姑娘。他还觉得像这样美的小姑娘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喜欢她说话的样子:那样看着她的嘴唇而不会显得不得体。她向他打听巴黎。她想知道巴黎有多大。 ——大得可以让我们在里面迷路。 ——有意思吗? ——如果后来能找到回去的路,那么是的……是挺有意思的。 还有一个男孩坐在桌前。他是瑞先生的儿子,名叫茂米。他一言不发,吃饭的姿势很慢、很优美。奥赫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肤色像黑白混血儿,瑞先生和蓉的皮肤没有一个是黑的。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奥赫明白了他的父亲眼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双充满惊异的眼睛。从茂米眼神里泄露出来的那种从头至尾的惊讶,显出了瑞先生的目光里无可更改的固有的东西是如何造就、勾勒出来的。孩子的情况应该是这样子的,奥赫想:他在出生的时侯,身上一半带着父亲的东西。如果我以后有孩子的话,奥赫蘸着超橘汁,切下一块肉的时候想,他一定生下来就是疯的。 吃完饭,大家都站起来。只有茂米没有起来,他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喝汤,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喝完。蓉留下他们先走了。 ——你一定要来巴黎看看,总有那么一天…… 奥赫向她告别的时候说。 ——不……我不觉得非去不可,真的。 她用一种很愉快的语气说道。得想像一下她用一种很愉快的语气说这句话,“不……我不觉得非去不可,真的。”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的。 ——三百五十米。 ——是的。 ——五个大殿,长三百五十米,高三十米? ——没错。 ——所有这些……所有这些都用玻璃。 ——玻璃。钢铁和玻璃。没有一克石头或者石灰,一点儿也没有。 ——您觉得这真的能建起来吗? ——嗯,在某种程度上,这得靠你。 奥赫和瑞先生面对面坐在桌前。桌子上有一张长一米,宽六十厘米的图纸。图纸上是水晶宫的设计。 ——靠我? ——我们就说是依《瑞玻璃厂安德森专利》吧。您看,很显然,要建成一座巨大的——姑且说是建一座玻璃教堂,的确存在一些问题。有经济和结构的问题。玻璃应该非常轻,要使支架承受得起。玻璃板越薄,需要的原材料就越少,花费也就越少。这就是为什么您的专利十分重要。如果您真的可以做出像这张报纸上介绍的那样的玻璃板,我就能建起水晶宫…… 瑞先生瞟了一眼那张发黄的报纸。 ——厚度为三毫米,规格为一平方米……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安德森原来认为可以做得更大一些……但是,这意味着要制四至五张才能得到一张好的。做一平方米大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两张中得到一张好的……差不多…… ——安德森是谁? ——唉,安德森现在谁也不是了。他曾经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合适的人,了解关于玻璃的一切事情。一切。他本可以做出任何东西……他本可以做出巨大的玻璃球,如果那时候他愿意,或者时间允许的话…… ——玻璃球? ——是的,玻璃球……巨大的……但这只是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和现在没有关系……和玻璃板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埃克托尔·奥赫沉默下来,瑞先生也沉默了下来。寂静笼罩着水晶宫设计图。那设计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玻璃围栏,仅仅为了圈起三株擎天的榆树。看起来非常荒唐。但要想像成千上万人在里面,那里边有一株巨大的管风琴、喷泉、木制的传送带、从世界各地运来的东西、船的残片、奇怪的发明、埃及的雕塑、火车头、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乐器、和墙壁一样大的画、到处的旗子、水晶制品、珠宝、飞行器、坟墓、小水池、铁犁、世界地图、绞车、齿轮、钟琴。你要想像所有声响、人声和乐声、气味,一千种气味。特别是灯光。灯光在里面……里边,不来自任何方向,而是在整个的世界中。 奥赫俯下身看着设计图。 ——您知道有件事情……我有时候会想起来……当这一切都建起来的时候,最后一个工人已经完成修补工作的时候,我要让所有人都出去……所有我将会来到这里,独自一个人,我要关上所有的门。这里将悄无声息,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我缓缓地走向水晶宫的中心。慢慢地,一米一米地走向那里。如果世界没有在我四周旋转,最后,我会走到这里,停在榆树下面。然后……那个地方,最后,就在那个地方,我知道这就是我要到的地方。远处,在任何别的地方,我什么也没做就径直走到那里,那一平方米木头在一个巨大的玻璃杯里面。那里,有一天我将会最终走向那里。此后……此后将发生什么事情……都无关紧要。 瑞先生的眼睛也盯着那一点,就在三株巨大的榆树下面。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想像着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在那一点上,头发零乱,疲惫不堪,不知何去何从。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话。 ——名字很美。 ——哪个名字? ——水晶宫……一个很美的名字……老安德森一定会很喜欢……所有这些老安德森都会喜欢……他将会给您做出尽可能漂亮的玻璃板……他对于这些事情曾经那么有天分,他…… ——您的意思是说,没有他,你们不会给我做这些玻璃板? ——噢,不是的,我不是想说这些……我们当然可以做……三毫米厚,也可能会更薄一些……是的,我认为我们能做出来,我刚才只是想说……安德森在的话,一切可能会有所不同,就是这意思……但是……这个也不重要。您尽可以放心。如果您想要那些玻璃板的话,您一定能得到。我只是想知道……在图纸上,那些玻璃都装在哪里呢?…… ——装在哪里?嗯,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 ——无处不在……所有一切都是玻璃的,您看到了吗?墙壁,屋顶,十字形耳堂,四个大的入口……都是玻璃的…… ——您是说所有这些都是由三毫米的玻璃建起来的? ——不完全是。宫殿建在铁架子上。用玻璃完成其余的部分。 ——其余的部分? ——是的……我们就说是……一个奇迹。玻璃创造一个奇迹,一个魔术……进入一个地方感觉就像是出来……被一个东西保护起来,但又不阻碍视线,可以看到远处的任何地方……在同一时刻,既在里面又在外面……又安全又自由……这就是奇迹,用玻璃做出来的奇迹,仅仅用玻璃。 ——但那要几吨玻璃……要把整个覆盖起来,要用的玻璃数目简直太大了…… ——九千块。差不多九千块。我想像这意味着做两倍那么多,是不是? ——是的,也差不多。要得到九千块好的玻璃,就至少要做两万块。 ——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您知道吗? ——没有人会产生那么古怪的想法,您知道吗?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两个人面对面,身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您会成功吗,瑞先生? ——我会的,您呢? 奥赫笑了笑。 ——谁知道…… 他们下到玻璃厂,去看那里的炉窑、水晶,还有其他东西。到了那里时,埃克托尔·奥赫忽然脸色苍白,他想找一根柱子靠上去。瑞先生看见他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从他的喉咙里冒出一句沉闷的抱怨,轻轻的,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而,那并不是求救的声音,倒像是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回音,不为人知。也正是这个原因,那里的人没有走上前来。有几个工人停了下来。瑞先生也停下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站在离那个男人几步远的地方——可以看出——他正在进行一场神秘的决斗,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好像只是他自己和在心里面撕咬他的什么东西决斗。不关其他人的事。无论他那一刻在哪里,埃克托尔·奥赫都要孤身作战。 没过多久时间。但感觉很漫长。 最后,从埃克托尔·奥赫喉咙里发出的沉闷的抱怨声消失了,他眼里的恐惧也没有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很大、很可笑的手绢擦了擦前额。 ——我没有晕倒,是不是? ——没有。 瑞先生回答说。终于,他走近他,向他伸过去一个手臂。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行……好多了。 四周,空气中还有一种细微的寂静在弥漫,就像肥皂泡。 ——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埃克托尔·奥赫不愿意留下,但是他们还是说服他那天晚上留下,要他在第二天出发,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不宜直接开始一次艰辛的旅行。他们给他安排了一个面向苹果园的房间。白黄相间的墙纸,带着花边帐顶的小床。一张地毯,一面镜子。太阳就从对面升起。房间很漂亮。蓉在小桌子上放了鲜花。白色的。鲜花。 回廊里,迎着刺痛着脸颊的回廊,瑞先生一动不动地倾听埃克托尔·奥赫讲述保留原状的埃及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缓慢。故事似乎无穷无尽。但一下子他中断了谈话,转身对着瑞先生,低声问: ——我那时脸色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玻璃厂那儿。 ——像被吓着一样。 埃克托尔·奥赫知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子的。那天下午,在玻璃厂里,以及其他所有的时候。 ——我时不时地会想起,所有故事……关于玻璃、水晶宫和我所有的设计……您看,我有时会想,只有像我这样觉得害怕的男人,才会产生那样的狂躁。实际上,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害怕,只有害怕……您能理解吗?玻璃的魔法……保护,但不是囚禁……待在一个地方,可以看见任何地方,抬头可以看见天空……同时感受到里面和外面……计谋,只能说这是个计谋……如果您想得到一样东西,但是你很害怕它,没有办法,只能在中间隔一道玻璃……在您和那件东西之间……您可以走得很近,然而将是安全的……没有别的……世界的碎片放在玻璃下面,因为那是一种拯救自己的方法……愿望就藏在里面……躲避过恐惧……一个透明的、无与伦比的洞穴……您理解所有的这一切吗? 瑞先生也可能理解所有这一切。他想起火车的小窗子都是玻璃的。他问自己这有没有什么关系,但事实就是那样。他想起他的一生中真正害怕过的次。他想着自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给自己的愿望找一个藏身之处。那愿望只是掠过他的头脑,仅此而已。然而他理解所有的这些,是的,从某种程度上,他最终是理解了,而不是直接回答,只是简单地说: ——奥赫先生,您知道吗?我很高兴,为了到达那里,在榆树的下面,水晶宫的中心,您必须从这里经过。不是为了玻璃板或者钱……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您的个性。您做的玻璃球很大、很奇异。向里面看去,很美。真的。 第二天早上,奥赫很早出发。他又重新恢复了一个成功设计师的样子,自信,能自我控制。这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灵魂在成功与失败之间,不知道有中间道路。他和瑞商议了给水晶宫供货的详细问题:数量、价格、交货时间。他回到巴黎,手里握着一张王牌,可以打消人们的怀疑。 瑞先生陪他走到下面,阿罗尔德在街道上等着他。阿罗尔德每天都要经过那里。对他来说,在那里停下来,搭上这个奇怪的、头发零乱的先生并不费什么力气。真是这样的。那么,谢谢了。谢什么。 ——委员会应该会在六十天内做出决定。可能要的时间会长一些。但最多在三个月以内,我们就会得到答复。我会立即发电报给您。 他们面对面站在那里,阿罗尔德坐在马车上,体现出他最好的品性:装出完全不在场的样子。 ——奥赫先生,我能不能问您一件事情? ——当然可以。 ——我们有多少赢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我想说……您觉得能赢吗? 奥赫微笑了。 ——我想输不了。 他把包放在马车上,然后上去坐在阿罗尔德身边,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向瑞先生。 ——我能不能也问您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瑞先生回答道,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上那个伤疤。 ——是谁在那里为火车头树立了纪念碑? ——那不是一个纪念碑。 ——不是? ——那是一个真正的火车头。 ——一个真正的火车头?放在那里干什么? 瑞先生整个晚上都在算账,他想把九千块玻璃和堆积如山的数据联系起来。 ——怎么了,您没有看到吗?它正要出发呢。 愤怒的城堡 第四章 一 ……怎样才可以理解为“偶然”呢?你真的相信有些事情会“偶然”发生吗?我应该认为我这条断腿是一个偶然吗?或者说我的农场,那里的景色,那条小路,或者说我晚上睡不着时听见声音,整个晚上……她就是从那条小路走的,玛丽,她再也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离开了……她走上那条小路离开了……她再也受不了我了,这也可以理解……一种无法忍受的生活……我要自我安慰,是“偶然”让我变得令人无法忍受,玛丽是个美丽的女人,不是美丽绝伦,但还算漂亮……在舞会上跳舞的时候,她微笑着,男人们都会感到她的美……他们这样认为……我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这是事实……我也一天一天觉察出来,什么办法也没有……从腿部开始,一点一点往里面腐烂……我相信一切都是从腿的事情开始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开始,我懂得生活,后来……我不行了……你要因此而仇视我吗?就这样她不得不离开,就这样她离开了……完了……有点像那个故事……也可以说那是一次“偶然”,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能说明什么东西吗?……阿贝格寡妇知道得很清楚,她也相信,那不是偶然,那是命运,是不一样的……佩特也明白这个。或许你会说,茄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等着自己长大,能穿上茄克,让它决定自己的命运是一件疯狂的事情……但是一件事情引起另一件事情,一件茄克或者一条断腿,或者一匹发疯的马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命运用什么柴生什么火,如果没有别的,用小稻草也能生火。佩特除了那件茄克没有别的……我说阿贝格寡妇做得很好……你不能不相信她也很痛苦……她当然痛苦……但是,当佩特长大,可以合身地穿上那件茄克,很显然他就该离开了……阿贝格寡妇在干活的时候抬起头来,她抬起头来本来是想对着佩特吼叫,质问他整夜去哪里了,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那孩子穿着黑茄克的身影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它非常合身。没人知道那件茄克在哪一刻起变得合身,就像没人知道一幅画在某个时刻掉下来,或者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忽然间自己翻转过来时该怎么做。总之,那件衣服十分合适。阿贝格寡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只感到一阵抽搐,一时间害怕、高兴惊异以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涌了上来。她又理头干活了,但她知道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最终……他要去首都,那是他的命运……离开桂尼芭……永远地离开……不是因为在这里待腻了,不是……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命运……任何地方都有令人厌倦的方面,他该到首都去,他去那里……我觉得这样做很对……派克斯也曾经对我说有一天这样做是对的,他的确很爱那孩子……他们总是在一起,你想,有人甚至说三道四……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那些混蛋,真的都很坏,他们狞笑着……他们只是朋友……没有什么不好……他甚至连个父亲都没有,佩特……然后,派克斯……他什么也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人说他以前是个皮条客,怎么可能……皮条客派克斯……假设一下……他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他只是为了音乐而生活……对此他很着魔,也有天分……的确有……想一下佩特决定要离开……也就是说……佩特决定要离开,派克斯对他说,“你在圣劳伦斯节那天走吧”。你知道,那天是节日,圣劳伦斯节。“你在圣劳伦斯节那天出发,过节之后,你留下来听完乐队演奏,然后再走”,他这样对他说……事实上他想让他再听一次乐队的演奏,你明白吗?他想用这种方式向他告别……他创作了一支很好的曲子……我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天我也参加了演奏。他创作了一个很美的曲子……你知道,他以前从没有自己写过曲子,我是说完全是由他自己写的……派克斯懂得世界各地的音乐,为了我们,他给那些音乐改变音调,改编那些音乐,一直都是这样子,但是,那些音乐毕竟是属于别的什么人,你知道吗?相反,那一次他对我说,“这支曲子是我作的”……就这样,开始排练以前,他非常简单地、低声地说了一句:“这支曲子是我的。”派克斯坐在钢琴前,插上门,他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放在腿上,看着琴键。他的眼睛巡视着一只只琴键,就像是看着一只蟋蟀在上面跳舞。过了很长时间,他一只键也没摸,他只是看着。他满脑子的音符,一个也没有出来。几个小时后他合上钢琴,站起身出去了。外面天已经黑了。他重新回到屋里。他回去睡觉了。……实际上,那不是一支曲子,准确地说,他创作了两支曲子,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妙处……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他把乐队分成两部分,把一切都安排好……一队人从城市最左边出发,演奏一种音乐;另一队从相反的方向出发,演奏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你懂了吗?……这样,他们会在路中间会合,然后再各自向前继续走,一直走,直到镇子的尽头……一支队伍到达另一支队伍出发的地方,相反也一样……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一场演出……所以来了很多人看,也有附近镇子的人,所有人都在路边看这桩奇事……也不是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音乐……圣劳伦斯节……我很难忘记那天的事情……没有人能轻易忘记那天的事……女主人也说“很美妙”……她对我说,“你演奏得很棒,库佩特”,就这样……那天她是一个人来的,来过节,她和茂米,我想说,瑞先生最后留在了家里……他的铁路很麻烦……有很多工作要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人给他发了电报,他告诉蓉他来不了了,他要等一个人……一定是铁路的某个人,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启动伊丽莎白,然而他说“用玻璃可以创造奇迹,我要创造一个”……我一直都没办法理解……瑞先生收到了一份电报,只有一行字,一切都定下来了,我明天到。签名:H.H.明天,将是一个伟大的日子,瑞先生说。蓉不知道是要穿红色衣服还是黄色衣服。圣劳伦斯节。每年都有圣劳伦斯节。奥赫先生要来了,瑞先生想,他看着大草坪上的工人在安装铁轨,一段一段地排列起来。两条铁道有着奇怪的默契。它们有着从来都不会相遇的自信。他们执拗地彼此并排着向前延伸。所有这些使他记得一些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瑞先生用玻璃创造奇迹,派克斯用音乐,就这样……只有我不会创造奇迹,以前当腿还好好的时候也没有,然后,我听天由命,和偶然性没有关系……但这是你相信的。你还很年轻,你怎么知道,总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在一切事情背后。在这一点上,瑞先生说的有道理。每一个人前面都有自己的轨道,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我的轨道把我带到了特里尼特的集市里,恰恰是那天……有成千上万的日子,还有集市……但我恰恰在那一天到达那里,在特里尼特,那里有集市我去那里买一把剪枝刀,一把漂亮的剪枝刀。我还想买一个大箱子,你知道,就是那种常见的大箱子,在家家户户都可以看到,里面可以放一切零碎的东西。但我没有找到那种箱子,就这样,我手里只有那把剪枝刀,这时候我瞥见了玛丽,在人群中,她一个人,有很多年我没看见她了,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现在,她就在那里。她没有多大变化……真是玛丽……现在告诉我,这和偶然性有什么关系?这类事情有什么偶然性?一切都研究过了,在小桌子前面……我手里拿着剪枝刀,而玛丽,过了很多年,突然出现在那里……我不恨她。我想走过去对她说:“你好,玛丽”,我们可能会谈谈天,也许会一起去喝点东西……但我手里有个剪枝刀……这一点没有人愿意相信,但情况就是那样……我能怎么办……这么说吧,如果我手里拿着花,说不定那一天我和玛丽我们还可以一起回家去,但是我手上拿的是剪枝刀……没有比这更加明显的了……像这样的轨道瞎子也能看见……那就是我的轨道……把我带到离玛丽一步远的地方,在人群中间,她只来得及看我一眼,然后那把刀就打开了她的腹部,就像破开一只动物那样……到处都是血……叫喊声,到现在我的脑子里还回荡着那些叫喊声,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喊……但就连叫喊……就连那声叫喊也是毫无置疑地等了我许多年……一声叫喊也可以等很多年,然后有一天你来了,它在那里,那么准时,令人恐怖……一切,一切都如此……所有你要碰到的事情已经永远在那里,在那里等你……你无法逃避,你也相信么?这个可恶的监狱……所有一切都等在轨道边上,等着我经过…… 我会经过的……会经过的……你们告诉我绞刑架在等着我,我也会从那里经过。再有一个晚上它就不用等了。 二 脚下,地是干的,褐色的土,很硬。太阳喝光了水,用几个小时抹去了一个晚上的雨水、雷鸣和闪电。夜里发生的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连恐惧也没有了。地上,灰尘很少,几乎是凝固的。没有风扬起尘埃。人们很异样,小心翼翼地抹去马蹄印子和马车的车辙。整条路上的土都是褐色的,就像是一个台球桌面。 那条路宽三十步。把镇子分成两部分。路的这边。路的那边。那条路长一千步,从镇子第一家开始算,一直到最后一家的屋角。正常的一千步。如果用一个正常的男人的步子。 路的最左边——向南观望——有十二个男人。每排六个。手里拿着奇怪的乐器。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他们一动不动。当然,是乐手们,不是乐器。他们都在看着前面。可能也在想心事。 路的最右面——向南观望——有另外十二个人。每排六个。手里面拿着奇怪的乐器。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他们一动不动。当然,是乐手们,不是乐器。他们都在看着前面。可能,也看后面。 在这条一千步的街道上,只有左边十二个人和右边十二个人,中间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因为人们——在这里,不仅仅指的是随便几个路人,而是几十个人,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有几百人,我们就说是四百人吧,也可能更多一些,也就是说,整个镇子的人,还有那些特意从远处来的人,现在…… 在这条一千步的街道上,只有左边的十二个人和右边的十二个人,中间绝对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因为人们都拥挤在路和房子之间的空地上,尽管人群很挤,但每个人都神情紧张,都不会用脚踩上那面经过细致周密的修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张褐色土铺成的辉煌的台球桌。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假设的情况,最后正好到了路的正中点。在那里,左边的十二个乐手在很准确的时刻——最精彩的时刻——和右面的十二个乐手相遇,就像是两只手的手指,在互相寻觅之后相遇,像两个带着声响的齿轮,像一张东方地毯的丝线,像一场暴风雨里的风,像一场决斗的两颗子弹…… 慢慢地,接近了街道的正中点,人群越来越拥挤,大家都挤在中间那个要害之处,尽可能贴近那个看不见的声音交接处,在那里有两种乐声交融在一起(究竟如何将很难想像),有许许多多目光的交汇、小帽子、节日的盛装、小孩、耳聋眼瞎的老人、坦胸露肩的女人、脚、哭喊、亮锃锃的靴子,气味、香水、喘息、花边手套、秘密、疾病、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小眼镜、无边的痛苦、发髻、婊子、胡子、忠贞的妻子、已经僵死的头脑、口袋、肮脏的想法、金表、幸福的微笑、纪念章、裤子、内衣、幻象——所有一切,是一种人类的大超市,一种故事的综合,倾注在这堵塞的路上的生命(用一种很奇特的暴力聚集在街道正中间),为一次独一无二的音乐冒险的行程,为一种疯狂,为一次想像的游戏,为一种仪式——一次诀别,筑一道岸。 所有这些——所有——都浸泡在寂静之中。 如果能想像得到,就要想像一下。 一种无边无际的宁静。 不是为了别的,那总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沉默,赋予生活一种细微而巨大的轰鸣,到后来变成一种无法摆脱的记忆。事情往往是这样。 最终,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特别是他们,十二个在街道口开始,十二个在街尾的乐手。他们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每一个人都拿着自己的乐器。在一切开始前的那一刻,他们都待在那里,挤在一起,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还有那么一点时间是他们自己的——可以描述为可怕的,残暴的,让人惊异的义务。如果上帝在那里就好了,他认得所有的乐手,熟悉他们每一个人,他一定会被他们打动。十二个人在一边,十二个人在另一边。他们都是他的孩子。顺次一一道来:特贡,拉小提琴,后来死在冰冻的河流里;奥斐尔斯,打鼓,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无声无息地死去;林,吹小笛子,后来死在一个下等妓院里,死在一个十分丑陋的女人的大腿间;阿杜,吹萨克斯,在九十九岁时死去;你说多不幸,库佩特,吹口琴,后来他被送上了绞刑架,还有那条断腿;斐特,吹奏大号,后来一枝手枪对着他的两眼中间,他在乞求怜悯中死去;皮克塞,打大鼓,直至他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来得及说钱藏在哪里;格里茨,拉小提琴,他离家太远,后来饿死了;莫门,吹单簧管,后来被一个狗杂种劈成两半,在咒骂上帝中死去;卢德,吹小号,他死得太早了,甚至来不及对她说“我爱你”;图雷茨,吹奏大圆号,后来他被误伤,死于水手间的争吵,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海;奥尔特,吹奏长号,他将在几分钟之后死去,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过于兴奋,他心脏病发作了;努纳,拉管风琴,他后来在首都顶替一位书商被枪击身亡,他总是戴着假发,他妻子比他高;布拉斯,吹笛子,后来死的时候向一个瞎眼神甫忏悔,当地人认为那个神甫是个圣人;费尔逊,演奏竖琴,他后来选了一棵最美、最大的樱桃树,吊死在上面;加塞,演奏木琴,他被国王按法令处死,身上穿着制服,口袋里有一封信;洛特,他演奏小提琴,后来悄无声息地死去,没人知道原因;卡曼,鼓手,他后来被较比尔——芝加哥来的拳击手——更厉害的一记重拳打死(三个回合没有倒下就可以得到三百美元);瓦克塞,吹奏风笛,他死的时候惊异万分,眼睛里最后一个景象是儿子面无表情地放下枪杆;穆德,打手鼓,他后来死得很完满,没有害怕也没有欲望;可克,演奏低音单簧管,后来他和国王是同一天死的,但是没有上报纸;耶利特,拉手风琴,他因在大火中救一个胖女孩而丧生,那个女孩后来因为谋杀亲夫出名,她用斧子把丈夫砍死,然后埋在花园里;多都,演奏钟琴,后来在扎利曼教堂上空从一个氢气球上掉下来摔死了;库地,敲大鼓,在受了一夜罪之后死去,不过他没有呻吟,为了不吵到其他人。如果上帝当时在那里的话,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们都是孤儿,很显然,都是些可怜虫,都是些命运不济的人。然而说他们活着,在那里不可理喻地活着,尽管任何时候都一样,但那一刻更是如此,当桂尼芭人都屏住呼吸,漫长的路在他们前面,等若听他们手中的乐器演奏,他们静静地,期待这一切都变成记忆。记忆。 一瞬间。 派克斯做了个手势。 一切都在那里开始了。左边十二个人,右边十二个人,他们一边走,边开始演奏。脚步和音符。很缓慢。右边的人遇到左边的人,反之也一样。乐声萦绕飘逸在那一千米的街道上,那是桂尼芭惟一像样的街道——在寂静中,很清楚地听到一种音乐风暴向两个方向蔓延,但比一场真正的风暴要柔和一点。左边的像是舞曲,很轻快;另一边像是进行曲,或者教堂里的大合唱。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挺远的,他们从远处互相窥探。就那样——闭上眼睛可以很清楚地听到那些乐曲,同时听到两种乐曲,很清晰。有的人紧闭双眼,有的人凝视前方,有的人左顾右盼,来来回回地扭转头。茂米,他的目光凝固了。事实上人们也不知道应该看什么。茂米好像已经被一个场面带走了,那个场面很快打动了他,甚至是在那段沉默之前,在所有事情之前——在人群中,在众多目光中,他的眼睛有无数地方可以凝视,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蓉的后颈上。——事实上人们也不知道该听什么。人们都任凭奇迹降临到他们身上,在合适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事实。蓉恰恰就在那里,在他前面站着,一动不动,黄色的衣服,没有戴帽子,头发是盘上去的,盘在后脑勺上。很显然,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站在那里,从后面紧贴着她。无论是谁,目光可能都会落在她的白皮肤上,落到脖子到肩膀的弧线上,太阳光线照射在这一切上面——茂米的目光停在那里,凝固在那里,没有办法,这一次他可能又要错过观看的机会。所有事情都在镇子两边尽头缓缓地进行着。街道上扬起了一丝灰尘,不是很多,同时在回荡着,给移动和游行着的旋律增添了一点颜色——就像是一首催眠曲,那舞曲像是滚动前进,无法捕捉,像泡沫;像士兵,排成一排,六个在前,六个在后,很整齐,一个与另一个相距三米远。他们用木头、黄铜和绳子做成的武器刺破了寂静。他们离得越近,你看在眼睛里的一切、你一生收集在耳朵里的一切就变得越不清楚。每多走一步,就会在脑中形成一支独一无二的、巨大的、让人心神散乱的乐曲。说得准确一点——我怎么向家里人讲述这些呢?他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他没有很快明白,奥尔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向后滑去,人们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从乐队里退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就像是风暴经过时留在天空中无法平息的一道白烟(他把长号拿在手上向前走,但发生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看见他落在了可克的旁边。可克本来在他后边,现在他们几乎是并排走着)。奥尔特,吹奏着长号,里面好像什么东西坏了——在奥尔特身体里面,不是长号里面,你可以在心里估摸。一步一步,两种乐曲越来越近——在一个脑子里面,怎么装得下这些。每个人的脑子里,这两股音乐激流一个接一个地冲击着你,一个包含在另一个里面,恰好就在街道正中间。——正好是中间,派克斯站在那里,在其他人中间,他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很可笑,看起来像在祈祷,他想着佩特就在路的另一边,在人群中间,身上穿着他的黑茄克,就在派克斯对面,不过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很可笑,他看起来像在祈祷。奥尔特甚至没有时间祈祷,他有事干,他要吹大号,那是件要紧事他的内部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那样——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激动。他缓缓地落在后面——步子越来越小,但跨步的方式很优美——他嘴对着大号,吹奏着,所有音符都准确无误。那些音符他演练了很多天,他一个都不会弄错。那些音符一点一点地背叛了他,它们消失在远处,逃走了。——奥尔特走着,在原地,没有向前移动一厘米,在吹奏长号,但没有发出一个音符(在这个移动的叉形乐器里面没有发出一个音符,——就像是一个气泡在空气中破裂,蒸发在空气中)。人们挤得很紧,空气有点闷,不知不觉地,空气就像被那个叉形乐器吸入,它慢慢地闭合钳爪,为了钳住所有人的痛苦,——那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如果不是头脑已经被从耳朵传人的声音陶醉,像蓉那样陶醉。在人群中间,蓉感受到其他身体挤着她——蓉微笑,像一场游戏蓉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一个乐声的湖泊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场甜蜜的风暴。忽然间,于其他人之中有那个身体,胜过其他身体,向她挤过来,挨着她的腰,她的腿,可以说挨着她的任何地方。她当然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呢?那是茂米的身体。在那些人中间,只有奥尔特停了下来。他已经被乐队落在了后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他停了下来,嘴离开了大号,一只膝盖着了地,然后是另一只膝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那该死的东西在里面咬着他,贪婪的畜生。他一定中了邪,就这点看来,就像瑞先生,他现在前额顶在玻璃上面,看着工人们在那两条银色的铁轨上劳作。他说过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他们犁开地,在我们心里种下铁路的种子。事实上,他正在路上,埃克托尔·奥赫正缓缓地走上瑞先生家门前小路的台阶。在这两个男人之间,修建火车的人和设计水晶宫的人,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在催眠曲和教堂里大合唱一样的进行曲之间,已经不会超过一百米。他们互相寻觅,后来找到了彼此。乐器的声音交融在一起,脚步越来越近,非常沉着,准确无误地落在街道间那条看不见的线上——正好是派克斯站的地方,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佩特,在路的另边,佩特就要离开,佩特再也听不到类似的音乐了。佩特,在这个声音的熔炉里,焚烧这一刻诀别的寂寞伤神,那么,可能再出点汗,在熔炉里面。蓉的手慢慢地滑下去,就不会感到惊异,直到掠过那个男人的腿,那是一个有点白又有点黑的男孩。蓉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脑子里是潮汐汹涌的声响,把一艘无法言说的船只吸入旋涡。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男人的腿更美。在熔炉内最隐秘的地方,一只手从茂米的腿上抚摸上去,那个抚摩似乎追寻着什么东西,知道要去往那里,他已经想像了无数次,茂米,蓉的手荒唐在他的器官上,轻轻地抚摸着它,挤压着它,带着一丝愤怒。最后,带着失败者轻微的疲惫,奥尔特跪在地上,头顶着地,很不平稳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像表示某种崇拜。在倒地之前,他像一个被子弹击中眉心的动物,被死心击中,像一个撑不住的木偶一样摆在地上。他的额头很怪诞地被从大号上反射过来的一片阳光照亮,那支大号躺在他身边,也死在那里。两个渺小的发声的士兵,一个死在另一个身上。单是看见那种缓慢的过程,就让人疲惫不堪。一步一步,那教堂式的送终,就像某种仪式,庄严的感动,里面夹杂着进行曲的味道,或许有一丝凯旋的影子;催眠曲,在滚动,像是虚的,又像是由泡沫构成,但对孩子却意味深长:催眠曲和仪式,明亮教堂里的拥抱和睡眠中的抚摸,庆典和怀念,一种感情和另一种感情,一个在另一个身上,能看到一个在另一个里面泛起泡沫,听到它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惑觉?瑞先生听到书房的门打开时想了想,埃克托尔·奥赫在那里站着,头发零乱,手里拎着一个褐色的皮包。和第一次见面相比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是又一次简单纯粹的重复,只是这一次一切都是真的。绝对简单的事实,这个事实就是蓉的手在他的大腿间游移,就像那洁白的后颈在肩膀上游移。如果茂米能看见它,他现在会很冲动,他会轻微地颤栗,带着那种细小、隐秘的不安。所有人都很激动,或多或少,现在已经差不了几米了,然后无法避免,他们会贴在一起,两朵乐声的云彩。每个人头脑中的杂念一病狂的心思,一千种隐秘的节奏混合在这两种音乐里面,十分清晰,它们将要交融在一起。永别了,佩特,永别了朋友,你将离开这里,再一次永别,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蓉的手在扣子和羞怯之间游移,带着温柔的愿望。欢迎您回来,奥赫先生——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欢迎您回来,奥赫先生。只有五米,不会更远——一种渴望,一种折磨——终于遇到一起了,苍天!一切像一声呼叫一样爆发。但是埃克托尔·奥赫没有回答,他把包放在地上,抬起目光,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笑容在脸上展开来,一个微笑。现在——现在——就是现在——怎么能想像所有这一切?一种音乐里迸发出千万种疯狂的音符——它们交融在一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个乐队吞没了另一个乐队——感动夹杂着恐惧,夹杂着平静,夹杂着怀念,夹杂着厌倦,夹杂着愤怒,夹杂着欲望,夹杂着结局。天哪!时间去了哪里?世界消失在哪里?所有一切都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现在——现在。派克斯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在他面前、在所有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俘获了佩特的眼光,穿过堵塞在他们之间爆发的乐声,这样的目光之后,不需要任何语言,也不要任何手势,什么都不用。蓉的手终于握紧了茂米灼热、坚挺的器官,带着一种永恒的、遥远的欲望。埃克托尔·奥赫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说,我们输了,瑞先生,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我们输了。就这样发生了/就这样/发生了/就这样/发生了/发生了/发生了。有人可能要问延续了多长时间?一瞬——永恒——他们一个站在一个身边,并没有互相注视。音乐声雷动,他们像石刻一样。没有水晶宫了吗?是的,没有水晶宫了,瑞先生。派克斯又垂下目光,如同祈祷一般。在这个巨大火炉中最隐秘的一点上,没有人看见蓉的手在茂米的性器上滑动,无孔不入地抚摸着它——小女孩一样的手掌,悬崖一样危险的肌肤,一个对着一个——在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对抗吗?就像一个神奇的结,一点一点被解开,像过来的手套。现在该那两队渺小的音乐了,没有一个人掉头,一个也没有,他们排列在一起,看着前方。这一刻,在尽头看到这些,他会不会被这种没有方向、没有意义的音乐打动?不,可以是任何反应,但是不要哭泣,特别是现在,佩特,什么都可以,不能哭泣,现在不行。为什么?现在不行,佩特。的确有人已经哭了,那一刻,也有人笑了,有人听到歌声。我曾经害怕,我记得,如影随形的恐惧,到现在慢慢地消退,一步一步。他们选择了帕克董的设计。谁是帕克董?不是我。蓉感到音乐消融在头脑里,同时,茂米的性器一动不动,它沉浸在快意里——那只手在巧妙地有节奏地滑动。一个年轻的男人能做什么,在这样一个陷阱里面,他能做什么?那支催眠曲又重新进入他的头脑,另一方面,那支像教堂合唱一样的进行曲渐渐地退了下去——他们从肩头滑走——怀念是一种仪式——一种情感和另一种情惑——在头脑中就像奇迹的云朵——一种音符穿过另一种音符温柔地流向远方——轻轻的告别——这也许比任何东西都感人——告别的水印——只有在手指下面才能感受得到——从分离的瞬间缓缓溢出的温柔,那是一座巨大的半圆形石材建筑,北面有一个大门,四周有加高加层的展厅——没有玻璃吗?——玻璃门窗,只有玻璃门窗,一个接一个——为什么他赢了?——知道原因很重要吗?在激情散去,人群渐渐松散下来的时候——魔法渐渐远去——正好火炉中央的紧张化为云烟——在这里,蓉感到茂米的器管在搏动,就像一颗不安的心脏,无边无尽,然后他的精液顺着手指流了下来,到处都是——蓉的手准确的愿望和茂米耗尽的欲望,都消融在这种黏糊糊的液体中——最后,总有一个可以投身的海洋,对于任何河流来说——蓉慢慢地收回了手——又犹豫了一下,消失了。人们慢慢地回到常态——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耳朵期待着音符适度的减缓,远方是一个非常诱人的词汇——重新睁开眼睛,感到阳光的冲击那些人依旧在演奏,超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在一条想像的直线上——有个人的路线掠过奥尔特的身体,他瘫倒在地上——无法避免,他们从那里经过但是没有人停下来,也许仅仅是难以察觉的背离,一小会儿,不会太多,不用音符颤动,也不用思索什么——如果不知道这个,那他什么也不懂——因为生命在燃烧,死亡不值一提——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对抗死亡——只有这样——只有让生命真正的燃烧。瑞先生和埃克托尔·奥赫默默地坐着,他们看着远处——时间在他们里面。蓉的两只手,一只握着另一只,放在她的黄衣服上面——在它们里面有一个秘密。离尽头还有几米——他们经过奥尔特身边,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走着直线催眠曲一样的舞曲声音低了下去——教堂合唱一样的进行曲声音小了下来——怀念消失了——仪式散场了——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最后五步——最后的音符——最后——停在最后一家的房子边上——如临深渊——乐器停止演奏——没有声音,没有——没有人打破这样的寂静吗?——开始他们演奏,现在他们停在那里,城市就在身后,前面是无限——就像另一方面是一切——头脑里的无限——奥尔特的面前是无限,用他的方式——所有人——在那一刻和永远。 恐怖和奇迹在这里。 只有面前,不是无限,一切都无所谓。 愤怒的城堡 第五章 一 ——瑞太太,瑞太太……对不起……瑞太太…… ——进来吧,布拉斯。 ——瑞太太,有一件事情…… ——讲吧,布拉斯。 ——茂米…… ——发生了什么事,布拉斯? ——茂米……茂米死了…… ——你说什么? ——他们把茂米杀了。 ——你说什么? ——茂米被杀死了。他在那里,被击中了头部,他们丢石头,有一块击中了他的头部。他像麻袋一样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你说什么? ——当时有铁路上的人,那些工人,他们怒气冲冲,对我们吼叫,他们有四十个人,或许更多,我们想阻止,但是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就跑开了……当我们逃跑时,他们向我们丢那些该死的石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茂米落在后面,我对他高,让他跑开,但他不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留在那儿,后来一块石头正好打在了他的头上,他突然间就倒在地上,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但已经太晚了,已经无法挽回,他停止了呼吸,他的头整个……总之,他死了。 ——你说什么? ——他们想拆铁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去了那里。后来我们试着同他们理论,但那些人都不讲理。我们人太少,最后不得不溜掉,除了茂米,我们的人都跑了……本来,开始他和我们一起跑,但是突然间,他掉转头停在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那些人从后面向我们扔那些可恶的石头,他们哄笑着向我们丢石头,欺负我们……只有茂米停在那里,目光盯着他们,死死地盯着他们,也许那样就激怒了他们,我不知道,我看见他忽然间倒在地上,一块石头正好击中了他的头部,他颓然倒地,那些人停止了狂笑……我们停止了奔跑。我们返回去,但是已经无法挽回,他的头已经被打成了糨糊,到处都是血,他的头整个都破开了,我不知道他想看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停在那里,如果他像我们一样跑开,可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你说什么? ——那些铁路上的人怒气冲冲,因为几个月来他们一分钱也没见着。他们就拆铁路,一段一段地卸下来。他们还说,如果该付给他们的工钱不到手,他们就会拆下去。事实上,他们一段一段地拆铁路……然后我就说,瑞先生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把钱给他们,但是他们不听,他们不再相信我们……我们不想让他们拆瑞先生的铁路,所以我们就去那儿阻止。在那种情况下,其实茂米没有必要和我们一起去,但是他想去,其他人也说多一个人会更好一些,这样他就去了。我们到了那里,开始想说服他们,但那些人很恶劣,我对瑞先生也说过,那些人全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他们不听我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他们骂了一些脏话,最后我们试着据理力争,我们也带了一些棍子,也不是想打架,只是不想空着手去……当我看到他们亮出了刀子,我就叫大家快跑,因为他们人太多,那些人都很恶劣。我们开始跑,除了茂米,开始他也在跑,但是后来就不见他了。当我转过身,我看见他了,他停在他们中间,盯着那些歹徒,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看起来好像中了邪,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他们,就像是一座雕塑,后来他就倒下了,他们打中了他的头部,他就倒了……向后……像一尊木偶……然后,我们停了下来,我们停了下来,那些人也停止了狂笑,停止了说话,可怕的僻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茂米就在那里,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跑了回去,想着他们一定是把他给杀了,的确是那样,那伙混蛋把他杀了……他的头破成两半,血连同脑浆流了出来。我想做点什么,但我不知道从哪下手。在慌乱中,我连他的眼睛在哪里都找不到。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一定要挺住,他会没事的,但是眼睛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不知道要对着什么讲话。然后我就抓住他的手,我没有想起别的,我就在那里呆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像一个傻子一样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因为太可怕了,做这样的蠢事……为什么他没有逃走,唉!他看见了什么,让他一动不动呆在那里,让他们给杀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总是用那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你,他不像其他人,他有自己的方式……有没有可能是因此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看见的东西让他就这样被杀了?他在寻觅什么鬼东西……他在看什么鬼东西…… 圣劳伦斯节过后八个月,在一月的一个下午,茂米被杀了。瑞先生不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埋葬茂米的时候,只有蓉一个人。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还是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个包裹,褐色的纸上,黑色的墨水写着她的名字。她剪开上面的绳子,拿在手上,打开褐色的纸,下面是白纸。撕开白纸,下面是红纸包着的紫色盒子,盒子里面有一个黄布小包。她打开了小包,里面有一件首饰。 然后,蓉叫来布拉斯,对他说: ——瑞先生快回来了。要想办法知道他什么时候到,从哪里回来。我想去接他。 ——不可能知道呀,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带我去找他。越快越好。 两天之后,蓉坐在一个城市的火车站里,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城市存不存在。火车到达这里,又从这里出发。她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地面,她呼吸均匀,表面上看起来十分耐心。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后来一个男人走近她、那就是瑞先生。 ——蓉,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站起身来,好像老了很多岁,微笑着缓缓说: ——原谅我,丹尼。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布拉斯站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的心快要崩裂了。 ——有一次你对我说,我们两人永远都不会死,是不是真的? 火车来来往往,像疯了一样。所有的人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用生命之线编织着自己的故事,那些美丽又让人诅咒的作品,无穷的任务。 ——是真的,蓉。我向你发誓。 当瑞先生回到家的时候,他面对一种可怕的寂静和一个不想见到的客人:伯内蒂工程师。工程师说了很多,不断地提到两句话,在他看来应该是决定性的事情:“令人遗憾的事故”和“该受责备的工钱的拖欠”。在门槛那儿,瑞先生停下来听了几句,没有让他进门。后来,当他十分确信这个男人让人恶心,就打断了他的讲话,然后说: ——我想要您的人在今天晚上之前离开。一个月以后您会收到钱。您现在走吧。 伯内蒂恼火地嘟囔了几句。 ——还有一件事情。那天有四十多个人在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瞄得很准,或者说他很不幸。如果您认识他,请您转告他这里所有人都原谅他了。不过,请您也告诉他:他一定会付出代价的。他惹下的祸,最后会付出代价的。 ——我可以向您保证,瑞先生,我永远都不会传达这样粗鲁的消息,因为就像我对您说的;我绝不认识干这件事情的人…… ——您滚开。您臭得像一具尸体。 第二天,工地空了,所有人都消失了。在伊丽莎白火车头面前有九公里四百零七米铁轨。一动不动,悄无声息,铁轨的尽头是一片草地。在青草中间,瑞先生一直走到那里,他一个人走在毛毛雨里,一步一步,走了几个小时。他坐在最后一段铁轨上,环顾周围,没有草地也没有小山丘,一切都淹没在从天而降的灰蒙蒙的水雾里。你可以向任何方向转身,但是不幸的是任何方向都好像一样。没有声息,也没有人看你。一片无可救药的空旷,没有方向、没有语言。瑞先生继续看着四周,但已经没办法从头开始了。他实在无法明白。没有办法,他实在没办法发现。生命究竟在哪里。 二 深冬,在那栋寂静的大房子深处,瑞先生和埃克托尔·奥赫面对面坐着。自从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后来,奥赫来了。 ——巴黎不下雪。 ——这里到处都是雪。 他们面对面坐着。柳条编的大藤椅。他们心平气和,没有试图寻找话题。他们呆在那里,仅仅如此就很有意思,自有它的妙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也许过去了一小时。后来,几乎难以察觉,传来埃克托尔·奥赫的声音。 ——他们不相信它能建起来。参加揭幕庆典的人来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他们认为水晶宫将会像纸做的一样夭折,其实,比纸做的更糟,是玻璃做的。他们就这样评说。专家也这样写,说它会在放上第一根铁架时倒地。到了那一天,市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专门为了看它倒下来的情景。那些铁架非常大,肋拱要架在十字形耳堂上面,用了十多个链式绞车和滑轮才能慢慢地举起来,要把它们举到二十五米的高度然后安置在拔地而起的柱子上。需要一百多个人手。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工作。所有人在那里都是为了等待惨剧的发生。花了一个小时,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有的人受不了了,垂下了目光,不忍心看,所以就看不见,那些巨大的铁架,被轻轻地放在柱子上面,就像来自远方的大候鸟那样停在那里歇息。这时,掌声响起。我已经说过了,后来回家讲述,孩子们在那里听,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天你会不会带我去看水晶宫呢?好吧,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现在睡觉吧。 瑞先生的手里拿着一本新书,他在裁书页,用一把银质裁纸刀,一页页地裁开。就像用一根线在穿珍珠,一颗又一颗。奥赫两只手搓来搓去,眼睛看着前方。 ——皇家卫队来了三百名士兵。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指挥,他花白的大胡子,叫喊声非常刺耳。他们不相信在人群和那些参加世界展览的展品的重负之下,高空展厅可以支撑得住。就这样,他们叫来了士兵。都是年轻人,没人知道他们害不害怕。他们想让那些士兵爬上去,在木制的横梁上行走,所有人都认为这样一来就会倒塌。他们两个人一排,从旋梯上走上去。一长队人没完没了地走。谁知道他们害不害怕。最后,他们就像在进行一场阅兵式,他们在上面列队,甚至还带着枪,人手一把枪,后面的背包里装满了石头。工人们在下面看着,想着这是多么滑稽的战争。那个白胡子老头喊了一声口令,士兵们都直挺挺地立正。又一声令下,他们开始行军,整齐得无懈可击。每一步都可能使一切折断,但是,在那三百张面孔上看不到任何害怕或惊异,什么都没有。他们已经训练有素,可以像这样面对死亡行军。一种非常精彩的场面。从远处看就像一场瓶子里的战斗,精工细做的活计,而不是帆船或者类似的东西。一场装在大玻璃瓶里面的战争。有节奏的踢踏声弹在玻璃墙壁上,又被返回去,在空气中回荡。有一个工人的口袋里有一只口琴,他把它拿出来,开始吹《上帝拯救女王》,和着那种毫无意义的行军的节奏。没有倒塌,他们会活着走到尽头。口琴的乐声很优美。他们到达展厅尽头然后停在那里。白胡子老头一声令下他们就停了下来。又一声令下他们就转过身来。又开始走,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无法预测。在离地十米的高处,在不会倒塌的木地板上面来回行走。滑稽的事情。后来这件事好像也出现在报纸上。同麻雀的事情一样。飞来了一大群麻雀,停在了水晶宫的横梁上。成千上万只麻雀,工人没有办法工作。有些玻璃已经安装起来了,麻雀们在享受玻璃下面的温暖。没办法赶走它们。它们无休止地聒噪,飞来飞去,到处捣乱,让你心烦意乱。四周都是玻璃,没办法向它们射击。人们试着用毒药,但是它们不落下来。一切都停了下来,还有两个月就到竣工庆典的日子,却不得不停工。真是可笑,但是没有办法。大家都各执其词,但没有一个办法管用,一筹莫展。如果女王没有叫韦林顿公爵来,工程可能就泡汤了。一天早上他到了工地上,观察着天空中和玻璃下面怡然自得的成千上万只麻雀。他看了看说道:“一只老鹰,你们带一只老鹰来。”他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瑞先生裁剪着书页,一页又一页。翻至第二十六页。他听着。 ——难以描述。看到水晶宫以后,人们回家都说:难以描述。你们一定要去看。怎么样呢?里面是不是热得要命?不,不是真的。他们是怎样建成的呢?我不知道。那儿是不是有一架巨大的管风琴?有两架,有两架管风琴。有三架。我听到水晶宫有三架风琴在演奏:难以描述。他们给所有的铁板都上了色,红的、蓝的、黄的。玻璃呢?告诉我玻璃怎么样。所有东西都是玻璃的,就像一间温室,但是要大一千倍。你待在里面就像是在外面一样,然而,你是在里面。对人们用不着解释任何东西,人们知道这是一种魔法。他们从外面走进来就已经明白了,从远处一看到它就知道,这样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走近的时候会想像一个玻璃的世界。所有东西一定更加轻盈,语言、恐惧甚至死亡。一种透明的生活,在死的时候眼睛可以看着远方,窥视着无限。这些事情不需要向人们解释,人们都知道。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国际展览结束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水晶宫就到此为止,永远结束了。它身上带着那么多惊奇的目光,还有成千上万人的想像。后来,我们打算一块一块地把整个玻璃宫拆下来,然后把它迁移到郊外,在四周修建宽阔的花园、湖泊、喷泉和迷宫。夜里放烟花。白天举行盛大的音乐会,或者上演精彩纷呈的节目,跑马,海战游戏,杂技表演,展出大象和妖怪。所有这些都准备好了。我们会在一个月以内把它拆下来然后又安装在郊外,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或许会更大一些。人们会说:明天我们去看水晶宫吧。每一次他们想去,都可以到那里去,实现梦想的事情。有时候天下雨,人们会说:我们去听雨水落在水晶宫上的声音吧。几百个人待在那玻璃下面,小声地交谈,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听着雨,下雨发出的声响。 瑞先生停在了四十六页不剪了。那是一本关于喷泉的书。上面有草图。有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产生水压的机械装置。他把裁纸刀放在大柳条藤椅的扶手上。看着埃克托尔·奥赫。注视着他。 ——有一天我收到封信,信里写着她想认识那个想像出水晶宫的人。那是一个女人的笔迹。签名是:吕贝卡。后来又收到一封,又一封。就这样,后来我就去赴约,五点钟,在新水晶宫的正中央,那个建在绵延的花园、湖泊、喷泉和迷宫之间的新水晶宫。吕贝卡皮肤特别白,几乎是透明的。我们在高大的热带植物之间散步,还有即将举行的下一次罗伯特·当德和波特·比勒之间拳击赛的海报,那是每年的挑战赛,东门卖票,大众价格。我就是那个想像出水晶宫的人。我是吕贝卡。人们在四局来来往往,有的坐在那里聊天。吕贝卡说:“我和一个了不起的男人结了婚,他是个医生,在一个月前,他失踪了,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有。他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爱好,事实上已经成了一种癖好,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他一直在写一本想像中的百科全书。我的意思是他编纂知名人物的百科全书,我知道的有艺术家、科学家和政治家,他给他们写生平,也就是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有成千上万的名字,您可能会不相信,但这是事实。名字按照字母表顺序,从A开始,迟早会写到Z。几十个本子都已经写满了。他不想让我看到,但在他失踪以后,我拿起最后一个笔记本,打开来翻到他停下的地方。他写到了H。最后一个名字是埃克托尔·奥赫。那上面有他的全部故事以及所有关于水晶宫的事情,直到最后。就这样,从那个走路仪态非常优雅、皮肤非常白皙几乎是透明的女人嘴里,我知道了水晶宫的未来。我问她是什么最后,她向我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 瑞先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把那本关于喷泉的书放在地上,手上玩那把银质的裁纸刀,他让手指在没有尖也没有锋的刀刃上滑过。一把没有勇气的匕首。用于已疲惫的杀手。埃克托尔·奥赫看着自己的前方,用一种柔和冷静的声音说话。 ——那时有八个乐手在排练。已经是深夜了,只有他们和几个看守在水晶宫里面。他们为星期六的音乐会做排练。那支曲子听起来声音细微,好像迷失在巨大的钢铁和玻璃建筑中。好像在演奏一个秘密。后来,一个天鹅绒帐子着火了,没有人说得清楚是什么原因。大提琴手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水晶宫另一头燃起了奇怪的火苗,他从琴弦上抬起了弓。他们一个接一个停止了演奏,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两名守卫立即跑过去,想让那面帐帘落在地上。火舌蔓延得很快,向四周扩散。大提琴手从乐谱架上拿下谱子,他说,也许得叫人过来。有一个提琴手说我要离开这里。他们把乐器塞进套子里,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有的人留在后面,看见火焰越来越高。过了一阵子:小灌木花坛在距离帐帘几步远的地方,像闪电一样地被点燃了,开始哔哔剥剥猛烈地燃烧起来。火舌舔到了挂在天花板上的汽油灯,灯掉下来在地上破碎了。这样,一瞬间烈火向四周溢出去,就像一汩汩小溪一样,疯狂地把火焰撒向一切别的东西,火焰,烟雾,火光,毁灭性的破坏在瞬息间弥漫四周。一种很精彩的场面。火苗在几分钟时间里吞没了几百公斤的东西。从外面看来,水晶宫就像是一个被巨大的手点燃的超级大灯笼。在城里,有人会靠近窗子问:那灯光是什么?一种沉闷的声音从公园的小径传向最靠近的房子。来了几十个人,然后是几百人,后来是上千人。有的帮忙,有的看热闹,有的叫喊,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不合时宜的烟花。看到他们不停地用桶泼水,却没有办法阻挡火势的蔓延。所有人都说它一定能撑得住,因为,像那样的一个梦想不能就这样消失。所有人都说它一定能撑得住,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他们自问:全用玻璃和铁制造的东西怎么可能燃烧呢?是呀,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铁不会燃烧,玻璃也不会燃烧。然而火焰正在吞灭一切,真的是一切,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不可能。没有意义。实在没有意义,真的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内部的温度高得可怕,第一片玻璃开始爆炸。几乎没有人察觉,在成千上万片玻璃中,那只不过是一片。就像是一颗眼泪,没有人看见,但是那是标志着结局的信号。事实上也是如此,正如所有人发现的那样,所有的玻璃片开始爆炸,一片接一片,完全地可以说是裂成了碎片,像鞭笞一样发出噼啪的声响,混杂在火灾发出的巨大的哔剥声中。玻璃向四处迸射一件非常迷人的事情,一种激情让你无法走开,在像白天一样明亮的夜晚里。看着四处迸射的玻璃,一出令人失声痛哭的悲剧演出,在那里,人们停在那里,不知道原因。水晶宫上成千上万的玻璃都裂成碎片,这就是结局,整个晚上,一场大火灾在不断碾磨着人们的情感。水晶宫消失了,一点一点地消失,用这种荒谬的方式,有些许排场,需要承认这一点,有些许奢侈。它慢慢地消耗下去,几乎没有抵抗,最后倒地裂成两个,永远地被打败了。它的脊梁骨断成两截,被凶猛地折断。支撑着整个建筑的铁梁,从开始到结束,坚持了几个小时之后,精疲力蝎,在一阵可怕的隆隆声中撕裂,没有人能够忘记。在几公里外都可以听见,就像是一颗巨大的炸弹爆炸了,打破了四周的夜晚的寂静,打破了所有人的梦。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害怕。不要害怕,回去睡觉吧。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孩子,可能是什么东西倒了。水晶宫倒塌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它跪在地上投降了,永远地消失了,不见了,湮灭了,完结了。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结束了,这一次是永远地结束了,永远地不见了。无论谁曾经梦想过它,现在梦醒了。 沉默。 瑞先生垂下了眼睛。他用银裁纸刀的圆头戳自己的手掌。就像是在上面写东西。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像在写一种象形文字,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印子,然后又像神秘的文字一样消失了。他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没有声息,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过去了无数时间。 瑞先生放下裁纸刀,然后说: ——有一天……在茂米死的前几天……我看见了他……我看见我的儿子和蓉做爱。 沉默。 ——她在他的上面……她慢慢地移动身体,她美极了。 沉默。 第二天埃克托尔·奥赫离开了。瑞先生送给他一把银裁纸刀。他们好像再也没有见过面。 三 派克斯,你这老鬼: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停止把给我的信寄到伊万先生那里呢?我再三告诉你,我已经不住那里了。我已经结婚了,派克斯,你明白吗?我有一个妻子,如果上天愿意的话,我很快还会有个儿子。问题是我已经不住在伊万先生那里了。多拉的爸爸送我们一小套两层的楼房,我想你把信寄到这里,地址我已经给你写了一百遍。我想说,伊万先生已经开始失去耐心了。除此之外,他住在城市另一头。我每一次都得跑很远的路。我知道为什么你固执地要把信寄到那里,说到底,就是这一点让我快疯了,因为,让我跑远路没有任何问题,伊万先生也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固执地不想承认我已经住在这里,不再…… ……一场大风把一切都搅乱了,包括头脑,在这里是思想,不是长在肩膀上的脑袋。就这样,在某种意义上,好好地想一想,真笨,我从来都没有想到风可以把音乐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人们可以很容易地建造一些风车,做一些改进,一定可以把风进行过滤,把风里的声音收集在一个专门的乐器里,然后放给人们听。我已经跟卡斯帕讲了,但他说风车是用来磨面粉的。他一点诗意也没有,卡斯帕。他是个好小伙子,只是欠缺诗意。 好吧,就此搁笔吧。 不要糊涂了,离有钱人远一点,不要忘了你的老朋友。 派克斯 附:伊万先生写信给我,说你已经不住在他那里了。我也不想打听你的事情,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奇妙,真是奇妙。原来我无法想像他的样子,现在我几个小时地看着他,我真的无法相信这个小东西就是我的儿子,真是难以置信,他是我生的。多啦,就不用说了。无论如何,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要向这个孩子讲述些什么东西。但是从哪里讲起呢?派克斯,你说呢?第一次给他讲故事的时候,要给他讲什么呢?第一个故事:在所有的故事之中,有一个应该是他该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总有一个,但应该是哪个呢? 我很幸福,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时时刻刻都是你的 佩特 佩特,好好听我说: 我可以承受这样的想法,这本身是个很可笑的想法,你和首都最有钱的保险商的女儿结了婚。你这种风趣的举动的结果,按照一种我认为很扫兴的逻辑,你干起保险员这一行来,对此,我也能够忍受。如果你在意的话,我也可以接受你给这世界添了一个孩子,这就使你不可避免地建立了家庭,那么,你在一段合理的时间内,将变得木然和现实。但是我无法答应你给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取名为派克斯,也就是用我的名字。你这到底是什么主意?那个小可怜虫已经会有太多的麻烦了,你还要用一个可笑的名字让他的生活更加复杂。还有,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名字。我是说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我不是生来就叫派克斯。这个名字出现在后来。如果你想听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我就告诉你,那个该死的日子之前——卡尔和他的乐队到来之前,我本来是有个名字的。在那一天我失去了一切,包括名字。在我逃亡的过程中,我到了一个城市,我现在都记不清是哪里,我和一个不值几个钱的婊子,住进了一间可怕的房间,她坐在床上对我说,我叫富兰妮,你呢?我怎么知道。当时,我正在脱裤子。我对她说:派克斯。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谁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随口告诉她:派克斯。她说: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你看,连她都明白那不是一个什么鸟名字,你还想给那个可怜的小生命起这个名字。你认为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保险商吗?你觉得一个名叫派克斯的人可以做保险商吗?放弃这个念头吧!阿贝格太太说夏琉斯这个名字非常好。但我觉得这个名字并不会给人带来好运,不过,无论如何……或许简单地叫比尔就行了。人们相信那些叫比尔的人。对于保险商来说是个不错的名字。考虑一下吧。 最后,派克斯是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派克斯先生 附:瑞先生说他不想给铁路上保险,因为铁路已经不存在了。说来话长,我改天给你讲吧。 令人敬仰的教授、尊贵的派克斯先生: 如果您能告诉我们是什么阻止您拿起高贵的笔,让我们知道您的消息,我们将会很感激您。除此之外,您固执地把我们几个月来的微不足道的成果原封不动寄回来,这《最佳保险员手册》,不仅是我们呈现给您的,而且对于您的文化涵养不会完全没有作用。可能是桂尼芭的空气让您对于您最忠诚的永远忘不了您的朋友的感情生了锈。他的名字叫—— 佩特 附:代比尔向您问候。 ……特别是在第十七章里,关于概括雨鞋的装饰性能的决定性作用时,这一点最终能辨别是否是真正的保险员。我向您保证,像这样的内容恢复了对我们可爱民族所具的信心,她有着产生幽默作家的非凡能力。我当然不会低估有些段落无与伦比的讽刺意味,那是关于完美保险商的饮食,还有他永远都不该用在尊贵客户面前的那些副词(这一点在您的文章中得到了肯定,您总是有理)。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忽视那些有着戏剧性效果的篇章,在那里面,您用权威的笔触,概括了运送弹药的船只保险的相关风险。但是,请您允许我向您重复一下,没有东西可以比上面提到的雨鞋的阐述更具立体的戏剧效果。考虑到那些雨鞋的装饰作用,鉴于我对您的保险公司无可辩驳的可靠性的信任,我把我的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那也是我惟一真正拥有的东西;把我的耳朵也由你们保险。您能不能寄来一个保险单的草稿,有关耳聋、肢残、难以治愈的损伤和偶然失踪的风险。我也会考虑,鉴于并不宽裕的经济能力,我可能会为两只耳朵中的一只耳朵投保。最好是右耳。您觉得可以怎样做?希望您能接受我最真诚的恭喜,希望您能相信我,永远是您的 派克斯 附: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他名叫佩特。他曾经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您有他的消息吗? 该死的老头子派克斯: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担当不起。我名叫佩特,我还是那个男孩,曾躺在地上听管子里传来的声音。好像真的传来了,但事实上却没有。还有,我现在生活在这里。我有一个家庭、一份工作,晚上很早上床。星期二晚上,我去听在特拉特剧院举行的音乐会,桂尼芭不存在这样的音乐:莫扎特、贝多芬、肖邦。这些音乐很正常也很好听。我有一起玩牌的朋友,我抽着雪茄和他们谈论政治,每个星期天我去郊外。我很爱我的妻子,她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女人。我喜欢在回到家里时看见她,无论那天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喜欢睡在她身边,然后和她一起醒来。我有一个儿子,我很爱他。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长大了会成为一名保险商。我希望他能做、而且做一个正直的人。晚上我上了床就入睡。你教给我说这就意味着心安理得。没有别的。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但是我不想你说出来。因为我想继续在夜里上床睡觉时安然入梦。 每个人都有他应有的世界。我知道我的世界也许就在这里。似乎有些奇怪,那是很正常的。因为在桂尼芭没有任何类似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待在这里很好。在桂尼芭,眼里看见的是不尽的天地。在这里,当你向远方看的时候,你眼里是你的儿子。这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怎样说你才能理解,在这里,人们生活得很安全。这不是一件让人丢脸的事。这样很好。谁说一定要生活得出类拔萃,总是铤而走险,来寻找一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窥等所有的权宜之计来回避现实?难道必须要与众不同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紧紧地拥抱现在的生活,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甚至对于我的雨鞋。人群里,有一种伟大的尊严,当他们心存恐惧的时候,用不着蒙骗,那就像是自己的平凡标志。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在桂尼芭和你在一起时总觉得茫然。但在这里不会。这里我们看着实实在在的事情,这对我们就够了。时不时,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让我们觉得幸福。 我要上床睡觉了,今天晚上,我会睡不着。这都是你的错,该死的老派克斯。 拥抱你。上天知道我多想拥抱你。 保险商,佩特 四 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提问。经过一分钟,或者几年,后由生活来作回答。莫里瓦尔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当瑞先生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有一天他去了莫里瓦尔,因为那里有海。 他在那里遇到了蓉。 他想:我将来要和她一起生活。 蓉混在人群中间,准备上一只名叫阿德尔号的游船。行李、孩子、叫喊和沉默。天空明净,但是预报将有风暴。奇怪的事情。 ——我叫丹尼·瑞。 ——什么事? ——没事,我是想回……你是不是要走? ——是的。 ——你要去哪里 ——你呢? ——我哪里都不去。我不走。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接一个人。 ——谁? ——你。 /安德森,你当时要是能看到她就好了,她真是个美人……她只有一件行李,放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拿着一个包裹,一点儿都不放松,那天她一刻不松手地拿着它。她不想走开,她想上那艘船。后来我就问她,“你会回来吗?”她回答“不会”。我说:“那么我认为你不应该走”,我就是这样说的。她问,“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因为那样的话,你怎么和我一起生活?”/ /然后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安德森,这你很清楚,蓉在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蓉在一个人面前笑,他就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很显然他最后会想:如果我不吻这个女人,我会疯的。我那时想:如果不吻这个姑娘我会疯的。显然,她并不这样想,但是重要的是她笑了,我发誓,她就在那群人里面,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裹,笑了/ 离阿德尔号启程还有两个小时。瑞先生对蓉说,如果她不陪他喝点东西,他就会给脖子上系一块大石头,然后跳进港口的水里,那块大石头在下沉的过程中,会把阿德尔的龙骨扯破,它旁边的那艘船会下沉,发出巨响。那艘船的货舱里面装满了炸药,爆炸的话就会发出可怕的声响,在短时间内,掀起几米高的火焰…… ——好吧,好吧,在这地方着火以前我们去喝点东西,同意吗? 他拿着行李,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包裹。小酒馆离那里有一百多米,名字是“天神”。那不是一个小酒馆该有的名字。 瑞先生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能并没有那么多。他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想起了安德森有一天对他说的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用上它的时候。时候到了。“如果你实在没有办法,就讲讲玻璃的故事吧。讲我讲给你听的那些故事。她一定会上钩,没有女人可以抵挡那些故事。” /我从没有向你说过那样的蠢话。你一定说过。不可能。亲爱的安德森,你的记性真差。亲爱的瑞先生,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两个小时里,瑞先生向蓉讲述玻璃的事情。几乎所有故事都是现编的。但是有的东西是真的。很精彩。蓉在倾听。就像是在听关于月亮的故事。后来进来一个男人高喊阿德尔号马上要启航。人们站起身,声音从一边传向另一边,行李和包裹在攒动,小孩在哭。蓉站起身。拿起她的东西,转身向门口走去。瑞先生把钱留在桌子上,跟着她跑了出去。蓉很轻快地走向游船。瑞先生在她后面跑,构思着一个句子,绝对要找出一个适宜的句子。但是后来却被她找到了。她忽然停了下来。把行李放在地上,回过头对瑞先生低声说: ——你有其他故事吗?……就像那些玻璃一样的故事。 ——有一大堆。 ——你有一个像夜晚一样长的故事吗? /就这样,她没上那条船。我们两个都留在了莫里瓦尔。还要过七天,另一艘游船才会出发。那七天过得很快,紧接着又过了好几个七天。那艘船叫“埃斯特”。蓉真的想上船。她说一定得上去。这都是为了那个包裹,你明白吗?她说一定要把它带到“那里”去,她甚至不知道“上面”在哪里,她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但是得把这包裹带到“那里”去,我想是捎给一个人。她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是给谁。我知道这个故事十分古怪但事实就是这样。在“上面”有一个人,有一天,蓉会走到他面前,然后把这个包裹交在他的手上。我们在莫里瓦尔的日子里,她给我看过一次。她打开包装纸,里面有一本书,书里面的字体非常细小,用蓝色装订。一本书,你懂吗?只有一本书/ ——你写的吗? ——不是。 ——讲的什么内容? ——我不知道。 ——你没有看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有一天我可能会读。但是首先我要把它带到那里。 /上天呀!安德森,我不知道一生中需要做些什么,但她要把那本书带到“那里”,我……我让她没能登上“埃斯特”号游船,我把她带到了这里。每个星期都有一艘游船从那里出发,没有带上她,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但我不能使她永远停留在这里,我向她许诺过,有一天她会醒来,会拿上她那本该死的书回到莫里瓦尔:我会让她走。我向她许诺过。安德森,你别做那个表情,我也知道这很荒谬,但事实就是这样。在我之前,她的生命中已经有了那本书,我无能为力。它在那里,在半路上,那本可恶的书,它不能永远地待在这里。有一天她会重新启程。蓉就是那一次旅行。你知道吗?其他事情,桂尼芭,这个家,玻璃,你,茂米,甚至我,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意外的停留。这么多年来,奇迹似的,她的命运屏住了呼吸。但是总有一天会重新恢复呼吸。她将会离去。不会像感觉到的那样可怕。你知道,有时候我想……蓉那么美,可能是因为她带着自己的命运,清澈单纯。那应该是一件使你与众不同的东西。蓉拥有这种东西。那一天,在莫里瓦尔的海堤上,我永远不会忘记两样东西:她的双唇,还有她紧紧抱着包裹的样子。我现在知道她紧握的是自己的命运。她不松手仅仅是因为她爱我,我没有把那本书偷走是因为我爱她。我向她许诺过。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然而,事情就是这样/ ——到了那天,你会不会放我走? ——会。 ——真的,瑞先生? ——真的。 ——从现在起,我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情,永远都不提好吗? ——是的,如果你不愿提。 ——那么,让我们一起生活吧。我请求你。 因此,有一天,瑞先生从莫里瓦尔回来,和他在一起的姑娘非常漂亮,桂尼芭人从来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相爱,用那种奇异的方式,似乎不可能的方式,然而很美好,如果可以模仿的话……因此时间一天天过去,三十二年之后,瑞先生装作没有看到从蓉的言行中泄露出来的哪怕是最微小的准备离开的迹象,直到熄了灯之后,他再也无法忍耐。那个晚上,他任凭时间白白逝去,然后闭上眼睛,没有说: ——晚安。 却说: ——什么时候走? ——明天。 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提问。经过一分钟,或者几年,由生活来作回答。蓉重新又拿起行李,三十二年已经过去了,她紧紧地把包包裹抱在怀里,走出了瑞先生的家门。清晨,空气经过了夜晚的冲洗,没有多少声音,四周没有人。蓉走下那条通向街道的小径。阿罗尔德的马车在等着她。他每天都从那里经过。那天,让他比平时来得早一点地不妨什么事。多谢,阿罗尔德。谢什么。马车出发了。一点一点地碾过街道。她不会回来了。有人刚起来。看见马车经过。 是蓉。 是蓉走了。 她手里有一本书,它把她带向远方。 (永别了,丹尼。永别了,小瑞先生,你教会了我生活。你是对的:我们没有死。在你身边我不可能死。连茂米也是等到你在远处时才死的。现在是我要去远方。我不会在你的近旁死去。永别了,我的小先生,你梦想着火车,你知道永恒在哪里。看着你,所有事情我都看见了。我和你在一起,到过所有地方。这是我永远都无法向别人解释的一件事。但事实如此。我会带着它,这将是我最美好的秘密。永别了,丹尼。如果你不在微笑,就永远也别想我。永别了。) 愤怒的城堡 第六章 一 ——四千二,一次……四千二,两次…… ——四千六! ——大厅后面的先生出四千六,谢谢你,先生,四于六……四千六一次……四千六两次……加到了四千六,尊贵的先生们,你们不会逼我白送吧,真是白送,这件东西有着毋庸置疑的艺术价值,也有着,请允许我说,精神价值……我停在了四千六,先生们……四千六,一次……四千六,两次……四千六。 ——五千! ——五千!我看先生们终于拿出了勇气……听我说,在我十几年的拍卖生涯中,我敢保证我的经验任何人都不敢否认。听我说,先生们,这该是你们使出你们的绝招的时候了……这里有人出价五千,就这样拍板会是一种罪过,甚至没有…… ——五千四! ——那位先生加了四百,谢谢,先生……现在加到了五千四……五千四,一次……五千四,两次…… 拍卖瑞先生的财产时(冗长的程序让他的债权人必须具有一种十分坚定的信念),瑞先生要求把他带到莱弗斯特去,亲自参加拍卖会。因为他一生中从没见到过拍卖:他对此很好奇。 ——然后,我还想看看那些贪得无厌者的面孔。 他坐在最后一排,没有错过任何一句话,似乎很陶醉地看着四周。他家里最珍贵的艺术品一点一点地被分割。他看着它们一件件地经过眼前,然后消失,他努力幻想那些摆设如何陈列在空荡荡的大厅。他坚信这些艺术品也不情愿挪动地方。对于它们来说,昔日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圣托马斯木头像,和原人一样高,后来被一个头发油腻、有口臭的人用不菲的价格买走了。那张书桌被两位先生争夺了很长时间,他们好像都疯狂地爱上了那张书桌,后来标上了年纪大一点的那位先生的名字,他愚蠢的样子,能用上那面书桌么。中国产的陶瓷食器,后来被一位太太买走,她的嘴让人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因为它看起来像上面提到的食器中的一个杯子。老式武器的收藏被一个外国人买走,他看上去好像要把那些武器应用于自身。餐厅的蓝色大地毯被一位无辜的先生买走,因为他举错了手,很明确地表态,只是举错了时刻。红色的睡桐后来去守望一位小姐的睡眠了,她已经向她的未婚夫和其他在场者声称,要千方百计地得到“那张神秘的床”。总之,所有那些和瑞先生的故事有关的物品散向世界各地:将栖息在别人的痛苦之中。那是一件很精彩的事情,就像看着房子被偷盗,但是,像加了减速器一样,用一种十分有组织的方式。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瑞先生不动声色地和所有这些东西告别,他好奇的感受被生活慢慢地磨平。他可以在片刻之后走开,但是,最后他在等待什么事情。那件事情到来了。 ——先生们,在许多年谦卑的职业生涯中,在此之前,我从未有幸被委托拍卖…… 瑞先生闭上了眼睛 ——……形式之美和天才的想法在这里相结合…… 但愿他尽快完事。 ——……对于爱好者来说,这可是个真玩艺,是国家进步的珍贵资料…… 让他快说,让一切快结束。 ——……一个真正的、一模一样的、完全可以开动的火车头。 好了。 一位让人无法忍受、发不清S音的男爵,以及一个看起来很谦和的老先生参与竞买伊丽莎白火车头。那个男爵在空中挥舞着手杖,像最后宣判样,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数字。每一次,那个看起来很随和的老先生都小心翼翼地抬高一点出价,这引起了男爵和他的陪同者的恼怒。瑞先生的眼睛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身上,玩味着这场决斗的每一个细小的涟漪。拍卖者显然很得意,这场次斗看来似乎没有办法收场。那两个人可能会几个小时地继续下去。但是一个清脆的女性的声音打断这一切,出人意料,她的声音里面有着命令般的坚决,以及恳求的温柔。 ——一万。 男爵惊讶得目瞪口呆。那个显得随和的老先生垂下了目光。在大厅的尽头,一位衣着十分高雅的女士站在那里,又说了一遍: ——一万。 拍卖的人似乎大梦初醒。他把那个数目敲了三次,有点仓促,看起来好像对自己该做的事情有点犹豫。然后他在一片寂静中小声说: ——成交。 那位女士微笑着,转身走出了大厅。 瑞先生甚至都没有看见她。但他知道那个声音很难忘记。他想:“也许她名叫伊丽莎白,也许非常美丽。”然后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在厅里一直待到最后,百无聊赖地把头埋在双臂间,一丝突然降临的疲惫占据了他。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和手杖,让人把他带到马车那里。正当他要上车的时候,他看见一位衣着十分高雅的女士向他走来。她脸上盖着一张面纱。她递过来一个大信封说: ——这是我们共同的朋友给你的。 然后她笑了笑,走开了。 瑞先生坐在马车上,在车子强烈的颠簸中出了城,他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有一个伊丽莎白的购买合同。一张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 ——他们输了。 有一个签名。 埃克托尔·奥赫 瑞先生的大房子一直在那里。差不多一半都空着,但是从外面看不出来。布拉斯还在,他和玛丽结了婚,玛丽还在,她和布拉斯结了婚。她怀孕了,孩子可能是布拉斯的也可能是别人的,这不重要。哈普先生也在,他负责田地和种植园的事。玻璃厂不存在了,也好,再说老安德森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在小山脚下的草坪上,伊丽莎白还在那里。她面前的那些铁轨全部被拿掉了,只留下轮子下面的那一段。如果火车失事,铁轨好像在空中,她就像是一辆火车的残骸,停在长着青草的世界深处。像鱼一样,时不时会有桂尼芭的小孩在她周围玩耍。他们从镇上来,特意来看她。大人们说她在世界上转了一大圈,后来太累了,到了那里,决定停下来,因为她快累死了。桂尼芭的孩子们在四周转悠,为了不吵醒她,他们悄无声息,像鱼儿一样。 瑞先生的书房里面放满了喷泉的图画。迟早在他家门前会有一个大喷泉,整个都是玻璃做成的,流水会跟着音乐的节奏上上下下喷涌。什么音乐呢?任何音乐。怎么可能呢?一切都有可能。我不相信。走着瞧吧。在挂得到处都是的图片中,有一张剪报。上面写着,有一个人被杀(把铁轨铺向海边的工人中的一个),“这是英明的计划,民族的自豪,由热忱的骑士伯内蒂设计并实施,他是王国精神上发展和进步的开拓者”。警察进行了调查。那张剪报有点发黄。瑞先生经过的时候,不再觉得仇恨,内疚,或者满足。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像一种古老礼拜仪式的咒语。日子被想像扰乱,被日常的忠实指南重新整理。一动不动地在休息,在梦想和记忆间摇晃。瑞先生。有时候,特别是在冬季,他喜欢一动不动呆在书房前面的沙发上面,穿着织有花纹的休闲上衣和绿色的丝线裤子。他用目光缓缓地扫过面前的书脊:一本一本地经过,用一种恒定的节奏,咀嚼字句,辨认着颜色,就像念主祷文。如果看完了,他就又不慌不忙地重新开始。当他看不清字母,辨别不出颜色——他就知道,夜晚已经来临。 二 在阿贝尔贝格医院里——人们都知道——那里面住着疯子。那里面的人都剃着光头,身上穿着灰褐相间的条纹号衣。疯狂的悲剧性的群体。那些严重的病人呆在木笼子里面。但是也有一些人可以自由行走,时不时可以看见有人在镇上转悠,人们就会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回医院。当他们经过栅栏时,有时候,那些病人会说: ——谢谢。 在阿贝尔贝格应该有一百多个疯子,有一名医生和三名修女。那里还有一名助手。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六十多岁,待人很热情。有一天他来到这里,手里提着一件小小的行李箱。 ——您同意我留在这里吗?我会做很多事情,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医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通过对他的行为举止的观察,那三位修女对他颇有好感。他在医院里安顿下来了。他能够准确又耐心地履行各种各样的工作,就像被女巫施了魔法,摈弃各种野心勃勃的个人抱负。他任何工作都不回绝,但只是婉言拒绝任何外出的邀请,一月出去一个小时也不行。 ——真的,我更乐意待在这里面。 每天晚上,在相同的时刻,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床头柜上没有放书籍也没有相框。没有人看见他写一封信或者收到一封信。他好像一个从真空中来的人。他的存在完全难以描述,通常用一种异常但又微不足道的无害的方式表现出来:人们看见他定期地蜷缩在医院的隐秘角落,带着一种陌生的表情,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他其实是在没完没了地低声重复着一个词 ——救命。 这种事情一年发生两三次,不会更多。在所有人面前,有十几天的时间这位助手处于一种不伤害人但是又十分怪异的状态。修女们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到了那几天,她们就给他穿上那种灰褐条纹的号衣。当危机过去之后,助手又回到了让人放心的绝对正常的状态。他脱掉条纹号衣,又穿上医务人员的白色工作服,以人们都习的样子在医院里走动。他的存在又重新开始,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很多年,这位助手都用勤奋忘我的工作来打发时间。他时而穿白色工作服,时而换上条纹号衣,他始终在两者之间游移。他那变换不定的形象已经不再让人们惊奇,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似乎是无穷的时光。有一天,难以置信地,人们忽然发现他的变换手法卡住了。 助手正走在三楼的走廊上,当他的目光落在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看到过的某个东西上面,但是对他来说,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那里有一个男人,在地上缩成一团,穿着灰褐相间的条纹号服。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粪便分成小块,然后慢慢地塞进嘴里咀嚼,若无其事的样子。助手停下了脚步。他走近来,蹲伏在那人的面前,像中邪一样地盯着他。那男人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继续着他那荒唐而又精确的动作。好几分钟,助手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然后,难以察觉地,在那个充满着无辜怪人的楼道里,无数声音中,传出了他的声音。 ——屎。屎。屎。屎。屎。你们所有人都在屎坛子里面。一个臭屎海洋让你们的屁股化脓。让你们的灵魂、思想和所有一切在其中腐烂。一种无与伦比的恶心,真的,恶心的杰作。一场精彩的节目。该死的胆小鬼们。我对你们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是想活着。但是,不可以,是不是?要死掉,要排成队等着腐烂,有自己尊严地,一个在一个后面,变得恶心。你们死吧!混蛋。你们死吧。你们死吧。你们死吧。我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现在就想着这个,看着你们死,唾弃你们,你们像狗屎一样。无论你们藏在哪里,都可能承受最可怕的痛苦。你们会痛苦地叫喊着死去,连狗都不会在乎,你们就像畜生一样孤独,你们过去就是畜生,无耻的令人作呕的畜生。无论你在哪里,我的父亲,你和你说的那些可怕的话,你和你幸福的丑事,你和你那无耻的行为……你会在夜里死去,恐惧紧扼住你的喉咙,你内心会极度的痛苦,身上带着恐惧的恶臭气息。你的女人会和你一起死去,她嘴里发出的诅咒足以要她蒙受无穷的地狱的磨难。永远也无法赎回她所有的过错。你们碰过的东西也会连同你们一起死去,还有你们看到的东西和你们说过的话。你们可怜的双脚踩过的草地都会枯萎,你们用令人恶心的微笑赞许过的人也会像正在化脓的水疤一样破开。这就是我想要的。你们给了我生命,我要看着你们死。和你们在一起的是所有那些一点一滴消磨我的生命的人,他们藏在各处,就只是为了窥视我的愿望。我是埃克托尔·奥赫,我恨你们。我恨你们睡觉时做的梦,我恨你们寄托在你们的孩子身上的可悲的骄傲。我恨你们用肮脏的手碰我,我恨你们过节穿的衣服,我恨你们口袋里的钱,我恨那些令你们哭泣的残酷的诅咒,我恨你们的眼睛,我恨你们心情好时的猥亵行为,我恨那些像公墓里的棺材一样摆在客厅里的钢琴,我恨你们那令人作呕的爱,我恨你们教给我的所有东西,我恨你们梦想里的可悲,我恨你们的新鞋子发出的声音,我恨你们写过的任何一个字,我恨你们抚摸我的每一个时刻,我恨你们做对事情时的每一刻,我恨你们挂在床上的圣母,我恨我与你们做爱时的记忆,我恨你们微不足道的秘密,我恨你们最美好的日子,我恨你们从我身上偷去的所有一切,我恨那辆把你们带向远方的火车,我恨你们目光玷污过的书,我恨你们恶心的面孔,我恨你们名字的发音,我恨你们互相拥抱,我恨你们拍手,我恨你们感动,我恨你们强求我说的每个字,我恨你们在看远方时悲惨的样子,我恨你们播种的死亡,我恨你们糟蹋的所有宁静,我恨你们的香气,我恨你们互相理解,我恨你们停留过的任何土地,我恨你们度过的任何时光。这些时间的每分钟都是一种诅咒。我鄙视你们的命运。现在你们窃取了我的命运,我只在乎知道你们死了。我将是那种撕碎你们的痛苦,我将是那种折磨你们的不安,我将是你们尸首发出的恶臭,我将是吃你们的尸骨发胖的那些蛆虫。每当有个人会遗忘你们那将是我。 ——我只想活着。 ——你们这些杂种。 那天,助手很顺从地穿上了条纹号衣,从此再也没有脱下来。那种来回变换永远停住了。后来在医院的六年中没有人听见他说一句话。在疯狂发作的各种不尽的表现暴力的形式之中,助手给自己选择了一种无懈可击的细致形式:沉默。他在一个夏季的晚上死去,头浸在血里。一阵临终的恐怖的喘息把他带走了,他眼里闪过一种贪婪的目光。 三 正如已经可以体会到的规律,命运习惯地带来一些出乎意料的邂逅。是这样的,派克斯正在进行每月一次的沐浴,他清楚地听到了《芬芳的花朵》的重奏。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是要考虑到,在那个时刻,没有正在演奏《芬芳的花朵》的乐队,在桂尼芭没有,在别的地方也没有。具体地说,那支乐曲,在那一刻,只在派克斯的头脑里演奏。谁知道是从哪里落下来的。 派克斯洗完澡,但是,那种独特的、绝对私人的《芬芳的花朵》乐曲依旧在头脑里回满(由单簧管和钢琴伴奏的四重唱)。作为惟一有这种特权的倾听者,他越来越惊异,因为那首乐曲一整天都跟着他:音量适度,但是持续不断。那是一个星期三,派克斯应该去给教堂的乐器调音。事实上在那个时候,世上只有他可以在耳朵里不断响着《芬芳的花朵》的同时为乐器调音。事实他办到了,但当他回到阿贝格寡妇家里时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一言不发匆匆地吃了饭。突然间,在一口饭与下一口饭之间,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阿贝格太太打断了他这种晚上习以为常的独角戏,轻快地说: ——我知道这首歌。 ——是么。 ——是《芬芳的花朵》。 ——这首歌很好听,对不对? ——不一定。 那天晚上,派克斯睡得很少,也很不安稳。他早上起身,《芬芳的花朵》还在那里。没有单簧管了,但是替代它的是一对小提琴和一把低音提琴。派克斯连衣服也没穿,就坐在钢琴前面想要配合这种非同寻常的演奏,他暗暗地希望把这场演奏引向美妙的曲终。但是很快发现有些东西配不上,他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他可以辨认出任何音符,却没办法搞清楚那个封闭在他头脑里面演奏的那该死的小乐队的调子。他决定试一试。他试遍了所有调子,但是钢琴的声音总是不可救药地走调。他最后投降了。事情明摆着:不仅仅那首曲子没有结束的迹象,而且它还是由看不见的音符组成。 ——这到底是什么玩笑? 这么多年来,派克斯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恐怖占据了心房。 《芬芳的花朵》从容不迫地进行了四天,在第五天清晨,派克斯清晰地听见《早晨的鹌鹑》的独特旋律进入了他的头脑。他跑到厨房里,坐在桌子前面,甚至没有打招呼,他断然地说: ——阿贝格太太,我有一件事情想对您说。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寡妇显出不安的神情,但是她不想把事情渲染得太过分。 ——至少摆脱了《芬芳的花朵》。 ——没有。 ——怎么没有? ——他们在一起演奏。 ——《芬芳的花朵》和《早晨的鹌鹑》在一起演奏? ——是的,交织在一起。两个不同的乐队。 ——天哪! 很显然,除了派克斯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听见这场盛大的音乐会。阿贝格太太甚至尝试了很多办法,她试着把一只耳朵贴在派克斯的头上,确信自己一个音符也没有听到。那里面乱成一团。 一个人也许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脑袋里面同时响着《芬芳的花朵》和《早晨的鹌鹑》:至少一个像派克斯一样的人。实际上,在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很快,后来几乎是每天加一首:《追回的时光》、《黑夜》、《温柔的玛丽,你在哪里?》、《数着钱歌唱》、《愚人和眼泪》、《赞美荣誉,即使是为了全世界所有的金子,我也不来》。在第二十天的清晨,地平线上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旋律:《嗨!嗨!跃上小马》,派克斯已经完全放弃,他拒绝起床。那个无比荒谬的交响曲摇撼着他,一天一天吞噬着他,煎熬着他。阿贝格太太连续几个小时地守在他的床边,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所有人都来探望他,但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疾病有很多种,但那究竟是什么病呢?也没有药能医治这种不存在的病。 总之,音乐在派克斯脑子里发生了暴乱。无药可救。他没有办法在脑子里同时演奏十五种乐曲的情况下生活,无时不在,封锁在头脑里。你无法入睡,无法交谈,无法吃饭,无法欢笑。你什么都干不了。你呆在那里试着抵抗。你又能干什么呢?派克斯就在那里,并试图抵抗。 后来,一天夜里,他起身了,带着无尽的疲惫,步履蹒跚地走到阿贝格太太的房间。他慢慢地打开门,走近她的床,躺在她身边。除了他,对所有人来说,四周是一片沉寂。他轻声地说,但她听见了。 ——那些音乐开始走调。熟了。它们都熟透了。 阿贝格太太想用许多许多话来回答他。但是面对这种情况,你只想拼命地哭一场,只觉得揪心地痛,你没法抑制这种情感,没有办法挤出一句话来,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切都回到里面,所有都在里面,被吸泣吞没,被愚蠢的眼泪和沉默淹没。该死,一个人可以说那么多事情……但是,她什么都说出不来。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吗? 在派克斯的葬礼上,依照他们的逻辑,桂尼芭人决定不演奏任何一个音符。在奇妙的寂静里,他的棺椁被人声演奏最低的八个音符抬着穿过镇子,直到墓地。“但愿大地对你柔和至极,正如你曾经对待过她的那样”,神甫奥布瑞说。而大地回应道:“但愿如此”。 四 ……就这样,一页又一页,到了最后。她慢慢地读道。 在她身边,一个年已古稀的老妪用失明的眼睛看着前方,静静地听着。 她读了最后几行。 她读了最后一个字。 最后一个字是:美洲。 沉默。 ——继续呀,蓉。你愿意吗? 蓉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她的眼前是连绵不断的山丘,然后是礁石,然后是大海,然后是海滩,然后是树林,然后是另一片树林,然后是一片平原,然后是街道,然后到了桂尼芭,然后是瑞先生的房子,里面是瑞先生。 她合上书。 她把它翻过来。 她重新打开到第一页说: ——是的。 然而没有悲伤。得想像她说的是不带悲伤。 ——是的。 愤怒的城堡 第七章 横渡大西洋阿特拉斯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四号 开始的几次,阿贝格船长脱掉制服,然后我们做爱。他在甲板上遇见我,对着我笑,我就下到船舱里去。过一会儿他就来了,我们做完爱,有时候他会待会儿,同我讲他自己的事情,问我需要什么东西。现在就不一样了,他进来的时候连衣服也不脱。他把手伸到我衣服里面,让自己挺起来,然后他让我坐在床上,他自己解开裤子。他站在我面前,先是自己弄,然后把他那玩意儿塞进我嘴里。他不说话倒也没那么恶心,但他必须说话,如果不说话似乎不够爽。“你喜欢吗,嗯,婊子?吮吸它吧,你这母狗,把它伸到你的喉咙里去,快点!它能让你很快活,骚货!”谁知道把一个正在替他吹箫的女人称为婊子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意义?我十分清楚我是个婊子,有许多方法可以不用买票坐船过海洋,我选择了吮吸卡琉斯·阿贝格的那玩意,公平交换,他使用我的身体,我使用这该死的船上的一个舱位。迟早我们会到达,这一切都会结束。这令人作呕的畜生,到后来他达到高潮,发出一种可笑的叫唤,精液喷满了我的嘴巴。那滋味恶心极了,杜乐的味道跟这完全不同,他的味道很好。再说他是爱我的,于是我强忍着恶心起身去厕所把那些东西吐掉。有时候我回到舱里,船长已经走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然后我就想:“结束了,至少这次已经结束了。”我蜷缩在床上,我到桂尼芭神游。杜乐教会我这个,去桂尼芭,在桂尼芭安眠,躲避在桂尼芭。有时候我问他:“你去哪里了?大家都在找你。”他说:“我去桂尼芭转了转。”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在厌倦得无计可施时,你就蜷缩在某个角落里,闭上双眼,开始臆想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浮现在你脑海里的事情。但你也得好好想像所有的细节。人们说的话、色彩、声响……所有的一切。自然,他后来又回来了。第一次他们抓住了杜乐,把他关在囚车上。那里有个小窗口,杜乐很害怕监狱,他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们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路边有个箭头指向一个地方,在那里杜乐看到了那个名字:桂尼芭。对于一个将要进监狱的人来说,看见一个指向别处的箭头,就像看见了无穷无尽。无论是什么,在哪里,都是生路,而不是监狱。就这样,那个名字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当他从牢里出来,他的容颜已经变老了。然而我等着他。我告诉他我依旧爱他,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切。但从那鬼地方出来没那么容易。痛苦依旧如影随形,一刻也不放过你。事实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和杜乐,在一个龌龊而神奇的地方。小时候我们紧挨着住。我们用纸做了一个长管子,晚上我们从窗子探出身去,通过它相互交谈。我们互相诉说秘密,没有秘密时,我们就编故事。总之,那是我们的世界,永远都是。杜乐从牢里出来后,找了一个不一般的地方干活。他们要铺一条铁轨。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在商场工作,帮安德森干活,安德森死了以后那商场就破产了。很可笑,我乐意做的事情是唱歌。我的嗓音不错。我想在一个合唱团里唱歌,或者到那些有钱人喝酒、抽烟、消磨时光的地方去唱。但那时,我们那儿没有类似的场合,杜乐告诉我说他爷爷以前教音乐。他发明了几件以前没有的乐器。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爷爷那时已经死了。我从没见过他。杜乐也从没见过。杜乐还说有一天他会很有钱,他会坐火车带我去海边,去看船从那里出发。但后来他一直是老样子,一切一如既往。有几次很可怕。我们逃到桂尼芭,但也并不奏效。杜乐很难过,他的表情很吓人,好像他仇视整个世界,但无论怎样,他的面孔都十分英俊。我去富人区工作。我在一家当厨子,他们家做保险发了财。那里也很龌龊,那个男人在他老婆眼皮底下摸我。就当着他老婆的面,实在难以置信。但是我不能走。他们付给我的薪水十分可观。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玛琉斯·若巴尔的人死了,人们都说是杜乐把他杀了。警察来的时候杜乐和我在一起。他们把他抓起来带走了,他看了看我,说了两句话:“你太美了才导致了这一切”,“我们在桂尼芭见面吧。”我不知道人是不是他杀的,我从来没问过他。那至关重要吗?反正法官判决是他杀了人,他们判刑的时候还登了报纸。我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旁边还有一则消息,说是一幢巨大的玻璃宫(我不记得是哪里)全部被烧毁了,就在前一个晚上。于是我想,今天,一切都完蛋了,一切都他妈的毁了。我去看过杜乐几次,去监狱里看他,后来我就不再去了,因为他变了。他一直不说话,只看着我。他中邪一样地盯着我。他的眼睛美极了。让我觉得害怕。我回不去了,我有时候到桂尼芭找他,但我在那里也找不到他。完了。就这样完了。于是我决定离开,谁知道哪来的勇气。有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就走了。我的一个女朋友介绍我认识阿贝格船长。他告诉我海洋的另一头一切都会不同。我出发了,我父亲什么也没说。我母亲哭个不停。只有艾莱娜陪我走到路的尽头。艾莱娜还是个孩子,她才八岁。“为什么你要离开呢?”她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离开,艾莱娜。但我会明白的,慢慢的,有一天我会知道的。”“有一天你知道了以后会告诉我吗?”“会的,我会告诉你的,无论我到了哪里。就算在很远的地方,我也会拿一枝笔和一张纸,一枝笔和许多张纸,我会写信给你,小艾莱娜。我会告诉你,生活中,一个人为什么最后会逃离开。我保证。” 他们说再过三天我们就到了。再做三次我就能到海的另一边了。难以置信。谁知道那里是什么天地,有时候我确信那里会有幸福;有时候,我只要想想就会觉得伤心至极。难以理喻。我见到许多东西,只有两样东西会让我觉得又渴望又害怕。 杜乐的微笑,当杜乐在的时候。 而现在是美洲。 (陈英译 沈萼梅 校) 海上钢琴师 当一个人在某一刻抬起头的时候就会……就会望见她。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怪事。我是说,在海船上,有超过一千多号人,在惊涛骇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诞的人群之中,我们中,却总会有一个人,就一个人,首先望见她。也许他只是在那里吃着什么,或是散步,抑或只是伫立在舰桥上……只是要在那里紧紧裤腰带,刹那间抬起头,向汪洋中一瞥,就看见了她。于是,他会定在那里,定在他站的地方,思绪万千。每次总是这样,我可以发誓。然后转向我们,向着这艘海轮,向所有人,(悠长地)呼喊出:“美——洲——”他会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进入了一张照片。那副神情,仿佛美洲是他造出来的一样。也许是某个夜晚,周日或是下班以后,是他那个做刷墙工的小舅子帮了他的忙。他真是个好人,本想谢谢他来着。牵手之间,美洲就造出来了…… 第一个望见美洲的人。每只船上都有这样一个人。可别以为这是件偶然的事,不是。也不是因果报应的问题,那是命运。那一刻,在这些人的生命中早就烙上了印记。当他们尚在孩提的时候,你就可以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得出来,只要你用心看,就可以看见她——美洲,已经从那里呼之欲出,在能感知的神经与血管中滑动,直至脑颅与喉舌,那声呼喊顶到了后面(叫喊出):“美——洲——”一切就包藏在孩童的眼神里,美洲的一切。 包藏并等待着。 这些都是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这位海上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师教给我的。在人们的眼中,可以看见那些他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已经看到的。他就是这样说的:那些即将看到的。 美洲,我见得多了。在我六年的船上生涯中,每年都会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的大洋上穿梭五六次,下船的时候,在厕所里都尿不直了。当他早已平静,而你,你却在摇晃。从船上还可以下得来,而要跳出海洋却……当我踏上它时,我十岁。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吹小号。所以当“弗吉尼亚人号”快轮在岸边招募人手的时候,我去排了队。我和我的小号。一九二七年一月。“我们已经有人了,”船上的某人说。我知道,却独自吹起小号来。他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吹完之前,他一直沉默,尔后才问: ——刚才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一亮。 ——当你也不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爵士乐。 他嘴边挂着一丝怪异的神情,也许是一丝微笑,那里有一颗金牙,居于正中,有点放在橱窗中向人们展示一下的意思。 ——上边的人为这音乐疯狂。 他指的是在船上。而那种微笑,意味着他们接受我了。 我们每天演奏三四次。首先是为了头等舱的有钱人,而后是二等舱,有时候也去贫苦的移民那里演奏一下,但不穿礼服,很随便。有时候他们和着我们,也弹上一阵。我们吹奏是因为海洋太大了,让人生畏;我们吹奏也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他们在哪里,忘记自己是谁;我们吹奏还是为了让大伙跳舞,因为在跳舞的时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们吹“ragtime”。在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上帝就会和着这种音乐跳舞。 能和着这种音乐起舞的上帝,一定是黑人。 (演员下台,Dixie音乐起,轻快中有几分诙谐。演员穿上幽雅的船员爵士乐服重新上台,从这一刻起,表演时仿佛台上有一支乐队) Ladies andGentlemen, meine Damen und Herren, Signore Signori...Mesdames etMessieurs.欢迎乘坐本船,这座和泰坦尼克一模一样的漂浮城市。坐下,安静些,台下那位很激动,我看得很清楚。欢迎来海上,对了,你们这是干嘛呢?打个赌,你们后脚一定跟着要账的吧,不过你们比淘金潮可晚了三十多年啦!你们一定是想上船看看,可是没留神船就开了,你们出来只是想买包烟来着,这会儿,你们的太太一定在警察局说,您是个好人,很正常,三十年来从未吵过架……那么,在这个离任何一个龌龊世界三百海里,离下一轮呕吐还有两分钟的时刻,你们上来做什么呢?对不起,女士,我开玩笑的,请相信吧,这艘船行驶起来就像是一只弹子球,海洋就是张弹子桌,“哒”,还有六天两小时四十七分钟……然后,“砰”的一声就进洞了,那就是——纽约! (乐队切到近景) 我觉得无需向你们解释这艘船怎么样,从很多方面说,这是一艘非同一般的船,而且绝对是独一无二的。驾驶者是史密斯船长(你们已经看到了,他住在救生艇中),他是个睿智的人,而且还以他的幽闭恐怖症而出名。为你们服务的水手实际上也都超乎寻常,实在是独一无二的专业人士。保罗·辛吉斯基,舵手,从前是个多愁善感的波兰神甫,但是很不幸,他失明了。比尔·杨,话务员,结巴子加左撇子,是个象棋高手。 Klauscrmanspitzwcgensd Orfentag,随船医生,等你们有急事要叫他的时候,你们就被玩惨了。但首推还是——巴丁先生,我们的大厨,他直接从巴黎来,在亲自验证了本船没有厨房的特殊环境后,便立刻打道回府了。别人也有观察敏锐的,比如十二舱的卡曼波特先生,他抱怨说,脸盆里装满了蛋黄酱。怪事,一般我们都是把腊肠放在脸盆里的。因为我们没有厨房,也就致使我们门缺少一个真正的厨师,本来铁定了是巴丁先生的。他从巴黎来又回巴黎去,带着在船上边找到厨房的幻想。而实事求是地说,这里没有,这得感谢本船的设计者,那位充满灵性的、健忘而伟大的工程师卡米莱利。对于他举世闻名的健忘,我请你们致以最热烈的掌声…… (乐队在近景) 请相信我,你们再也找不到这么一条船。也许你们花年头找,可以找到一个闭恐怖的船长,一个失明的舵手,一个结巴的话务员,一个名字佶屈聱牙的医生,全都在同一条船上,而且还没有厨房。有可能。但可以发誓,这一切你们却不能重现:屁股坐在十厘米厚的沙发和百米深的水上,在大洋深处,眼前闪动着奇迹,耳中鸣响着天籁之音,脚下和着拍子,而心中却是那独一无二的、无可模仿的、无穷无尽的音符,就来自于——大西洋爵士乐队。 (乐队在近景。演员逐个介绍乐器。在每个名字后都伴着一声吹奏) 单簧管——山姆·华盛顿“睡虫” 班单琴——德·奥斯卡 小号——蒂姆·图尼 大号——基姆·盖洛普 吉他——萨缪尔·霍克金斯 最后,是钢琴——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他举世无双。 他的确是这样,举世无双。我们演奏音乐,而他却不然,他演奏……那玩意在他演奏之前都不存在,OK?在哪儿都不存在。当他从钢琴边站起来的时候,那东西就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上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颗炸弹上。真的。他就坐在这么大的一颗炸弹的发条上。说来话长。他说:“只要你还有一段好故事,并能向某人讲述它,那你就没有真的被人涮。”而他,就有一个好故事。他就是那个精彩的故事。只要一想到他就让人疯狂,但却美丽。那一天,他坐在炸弹上,他把他的故事馈赠给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后来做了些蠢事,即使是我大头朝下倒不出一个子儿的时候,即使我卖了我的小号,所有的东西,但是,那段故事,没有,从不曾被丢弃,仍然在这里,清澈到无以言表,犹如大海中的一支音乐,从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那架魔幻钢琴里飘了出来。 (演员走向幕后。音响中乐队起,终结篇。在最后一个和弦之后,演员重新登场) 是一个叫丹尼·布德曼的水手发现了他。在波士顿,一天早晨,人群全部登岸之后,老布德曼在一个厚纸箱里发现了他,大约十天了,十几天吧。他并不哭,睁着眼,独自一个人在纸箱中,很安静。有人把他放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在钢琴上。但却不像是头等舱里出生的婴儿。通常,这种事只有移民才能干得出来。在船上悄悄分娩,然后把孩子遗弃在那里。并非是他们狠心,那是因为贫穷,赤贫……有点像他们的衣服的故事一样,上来的时候、屁股上都打着补丁,每个人的衣服都磨得周身稀烂,而且就只有那么一件。然而,美洲毕竟是美洲,你看他们最后下去时,都是衣冠楚楚,还打着领带,大人孩子都穿着那种白色的短袖衬衫。总之,他们做得出来。在二十天的航程中,可以缝缝剪剪,最后船上就再也找不到一个窗帘,一条床单了,什么都没有了——都变成了给美洲留的上好衣衫了。全家都有份,你还不好说什么。 而且,时不时地,有孩子会漏下。对移民来说,孩子不仅是一张额外要填饱的嘴,而且在移民局,这意味着一大堆麻烦,还不如把他们留在船上。 从某个角度说,算是窗帘和床单的交换吧。——这个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一定再三斟酌过的:把他放在头等舱舞厅的大钢琴上,也许某个富翁会把他抱走,他将终生幸福。一个不错的计划。但只灵验了一半。他没有变成富翁,倒成了钢琴师,最优秀的钢琴师,我发誓,最优秀的。 就这样,老布德曼在那儿捡到了他,本想找些能说明他身世的东西,在箱子外的纸皮上,却只有一行字,用蓝墨水印着:T.D.柠檬。还有一个图样,是一只柠檬。也是蓝色的。丹尼是费城的一个黑人,高大魁梧得惊人。他抱起孩子,说:“你好啊,Lemon。”他的身体里溢出了什么,那是一种当父亲的感觉。在一生中,他始终确信,那个T.D.是明显地意味着 Thanks Danny——谢谢丹尼。很荒谬,但他却深信不疑,那孩子就是留给他的,十分确信。T.D. Thanks Danny。有一天某人拿来了一份报纸,上面是一张宣传画,画着一个傻傻的大脸男人,留着浅浅的胡子,就是拉丁情人那种,还画着一只那么大的柠檬。边上的小字写着:Dano Damato,柠檬之王,Dano Tamato,王者的柠檬,也不知道是证书、奖状还是别的什么。老布德曼却不屑一顾。他问:“这个小丑是谁?”他要下那份报纸是因为在广告的边上有赛马的结果。他并不赌马,但他喜欢马的名字,仅此而已。这是他的嗜好,他常说:“听听这个,这边这个,昨天在克里弗兰跑的,他们叫它‘找麻烦’知道吗?有这样的吗?还有这个,你看,叫‘趁早领先’?不笑死人?”总之,他喜欢马的名字,那是他的爱好,谁赢了他都无所谓,他只喜欢那些名字。 他把他的名字给了那个孩子:丹尼·布德曼。他一生中惟一一次领受这种荣光。然后他又加上了“T.D.柠檬”,和纸箱上的字一模一样,因为在名字中间加几个字母会显得优雅。“所有律师的名字里都有字母,”伯帝·布姆也很确定地说。他是个机械师,沾一位叫P.T.K.万德的律师的光,他在牢里蹲了很长时间。“他要是当律师,我就宰了他。”老布德曼信誓旦旦地说。但那两个字母还是留在了那里,这样,丹尼·布德曼·T.D.柠檬的名字就出笼了。好名字。老丹尼和其他人揣摩了一会儿,又念叨了一会儿,那是在机械舱的下面,没有开机器,大家却被波士顿港浸得湿湿的。“好名字,”老布德曼说,“不过还缺些什么,还缺个漂亮的结尾。”的确,他还缺个漂亮的名缀。“现在是星期二,”做服务生的山姆·斯达尔说,“既然你是星期二找到他的,就叫他星期二好了。”老丹尼想了一会儿,笑了:“好主意,山姆。我在这个糟糕透了的新世纪里捡到了他,不是吗?就叫他一九〇〇好了。”“一九〇〇,“一九〇〇”,“但那是个数字啊。”“过去是数字,现在是名字了。”丹尼·布德受·T.D.柠檬·一九〇〇。棒极了,优雅极了!好名字,上帝啊,真是个好名字。有这么个名字,以后一定能成大器。大家都伏在那个大纸箱上。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望着他们,带着一丝微笑。大家一阵沉默,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竟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老丹尼·布德曼又做了八年两个月零十一天的水手,后来在一次远洋深处的暴风雨中,他被一只失控的滑轮击中了脊背。三天后才死去。脏器内部受损,已经无力回天了。一九〇〇那时还是个孩子,却坐在丹尼的床边,从未离开。三天里,他拿着一摞旧报纸,竭尽所能地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马赛结果念给气息奄奄的老丹尼听。他的手紧紧地捏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用老丹尼教的方法把字母都拼起来,读得很慢,但却在读。老丹尼就这样死在了芝加哥的第六轮马赛上:“饮用水”以两个马身赢了“酱汤”,以五个马身赢了“深蓝”。面对这些名字,虽然他笑不出声,却也能含笑离去了。大家用帆布包裹了他的尸体,把他还归大海。在帆布上,印着一枝红色玫瑰,船长写下了:“Thanks Danny”。 就这样,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变成了孤儿。八岁的他已经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陆地呢,他连只脚都没有踏上过。虽然在港口见过陆地,下船则从未有过。其实他是害怕别人把他带走,以身份证件、签证或是诸如此类的借口。所以他就永远留在船上了,每到某个时刻就起航。准确地说,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从城市,医院,教区到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却从未正式出生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们常常对老丹尼这样说,“不论怎么说,这也是犯法的。”而老丹尼总是不屑地回答:“去他妈的法律吧。”这话一出口,大家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船最终到了南安普顿港,老丹尼死了,船长觉得这事该有个头了。他通知了港口当局,并叫大副去把一九〇〇带来。唉,却再没有找到。整整两天,整艘船都搜遍了。一无所获。他消失了。谁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事实上,在“弗吉尼亚人号”船上,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没有人敢说,“不过,从栏杆很容易坠下去的……大海那么肆意暴虐……”在重新起锚驶向里约热内卢之前的二十天里,大家都当他死了,而他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繁星闪烁。人鱼游弋。烟花飞舞。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这次起航所不同的是,一九〇〇离大家而去了,永远。不知是什么吞噬了大家的笑容,令人心如刀绞。 航行的第二夜,已经望不见爱尔兰海岸线上的灯光。水手长白利疯了似的闯入了船长的卧舱,弄醒船长后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下。船长骂骂咧咧了一阵,但还是去了。 头等舱的舞厅。 没有灯光。 人们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们。 有几个水手,是三个从机械舱里爬出来的黑人。另外,话务员楚曼也在。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 是一九〇〇。 坐在琴凳上的他,双脚悬在那里,都触不到地。 但,千真万确,他在弹钢琴。 也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音乐,小精灵般的,但却优美。一点没错,就是他,手放在键盘上,天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听听他演奏了些什么吧。有一位女士,穿着玫瑰色的晨装,头发上有几个发卡——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某个保险商的美国太太——大滴的泪珠流淌在抹着晚霜的脸上,一边看,一边落泪,不停地在哭。当船长走到一九〇〇身边的时候,已经惊愕到了极点,他,完全沸腾了。走过她的身边时,我是说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着钢琴师问道: ——他叫什么? ——一九〇〇。 ——不是曲名,是那孩子。 ——一九〇〇。 ——和曲名一样? 这样的对话,对一个船长来说,四五句就够了。尤其是在他刚发现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学会了演奏钢琴的时候。他撇开那位女士,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泪水和其他的东西了,踱着坚毅的步子穿过大厅——连睡裤和制服都没有换。他在钢琴前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你他妈在哪里学的?”或者,“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许多习惯在制服里生活的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消散在制服里了。因而,他说的也只是:“一九〇〇,所有这一切完全不符合规定。” 停止了演奏,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学习能力却很强。他甜美地望着船长,说:“去他妈的什么规定吧。” (暴风雨的声音起) 大海已经醒来/大海已经出轨/海浪滔天/破裂/涤荡/涤荡着风云与星汉/饕餮暴敛/跌荡几时/尚未可知/一天/结束/如此,妈妈/妈妈从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摇动着你的摇篮/用她的触角摇动/饕餮暴敛/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疯狂/穷目远望/一片黑色/黑色的墙/盘旋着/一片沉默/期待着/她的休止/或葬身鱼腹/妈妈,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着你/停下吧/这一切/墙/荒诞的海水/在下面崩溃/还有这声音 我和你一样谙熟海水 谙熟大海 平静 光明 和飞鱼 在上方 飞翔 首次航行,首次暴风雨。糟糕。我还没有弄清周围是什么,就撞上了弗吉尼亚人有史以来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风暴。夜半时分,什么鸟东西都在转,连桌子都在转,海洋,好像永无尽头,一个船上的小号手在暴风雨面前似乎无能为力。为了不添乱,不吹小号是完全正确的,乖乖地待在铺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里面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发誓,你的头脑中迟早会闪出这么句话:我们的下场会和耗子一样。我可不想和耗子一个下场。就这样,我走出船舱,开始游荡。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舱的路就不错了。那儿还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总之,很显然,在风吹雨打中慌不择路的我,最后只会迷路。已经是这样了。真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优雅的深色衣服,平静地走着,毫无迷茫失措的神态,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风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环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 当时他二十七岁,但显得更大一些。我认出他,那四天我们在乐队里一起演奏,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连他住哪个舱都不知道。当然别人曾向我讲过他。他们说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说:一九〇〇从来没有从这里下去过,他出生在船上,从那时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连一只脚都没沾过地。说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气息。据说,他弹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音乐。而据我所知,每次开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尔曼,那个不懂音乐,却因为有着一张小白脸而当上指挥的白人,都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吗?” 一九〇〇点头同意,而后弹奏那些普通的音符,两眼直视前方,连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才知道,他虽然人在这里,而事实上,心却已在别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仅此而已。 那一晚,就在风暴正酣的时候,他遇到了我,还摆出一种度假绅士的风范。而我呢,则迷失在某一条走廊里,面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对我说:“过来吧。” 如果一个小号手,在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人对他说“过来”,那么这个小号手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则不大一样,我可没有他那么端庄。就这样,我们到了舞厅,东倒西歪地——当然是我,他的脚下却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钢琴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忽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钢琴的支脚: ——放开脚钩。 这时的船儿像是跳着开心的舞一般,连站住脚都费劲,松开轮子上的挂钩简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话,松开它。 他真是疯了,我想,而后,松开了挂钩。 ——现在到这边来。 他接着说。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开始滑动的钢琴,滑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这情形可真是,我发誓,这要命的风暴,再加上这个疯子,还有他坐的琴凳——简直就是一块肥皂!而他的手却放在键盘上,纹丝不动。 ——你现在不上来就上不来啦。 那个疯子笑着说(他跳上一个机械装置,一种既像跷跷板,又像秋千的东西)。 ——OK,我们把一切弄个稀巴烂,又有什么呢?我跳上来了,就这样我已经跳上了你那个烂琴凳,现在呢? ——现在?别怕。 他开始弹奏了。 (钢琴独奏起。一阵华尔兹舞曲,温和而甜美。小机械装置开始晃动,并带动演员在台上转动。演员都逐渐接近台前开始叙述,动作幅度更大,几乎擦到幕布) 现在,没有人逼你相信这一切。而我,说白了,倘若有人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的。但事实是,那架钢琴开始在木制地板上滑动起来,我们就跟在后面。一九〇〇弹奏着,目光从未离开过键盘,仿佛已经魂归他处。钢琴随着浪潮飘来飘去,自己打着转,忽而向玻璃门笔直滑去,在千钩一发的时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来。我是说,大海好像是在摇动着摇篮中的钢琴,也摇动着摇篮中的我们。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〇〇仍在弹奏,一刻不停。显然,他不是在弹那架钢琴,而是在驾驭它。用键盘,用音符,随心所欲地去驱使那架钢琴,一切看似荒谬却千真万确。我们擦着吊灯和沙发,在桌子之间旋转。那一刻,我悟到我们是在做什么了,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们和他,都是疯狂的舞者,完美而亲密,在一首暧昧的华尔兹舞曲中,在那样的夜晚和那镀金的法式地板上……Oh, yes。 (开始在舞台上大幅度地旋转,在机械装置上,神情愉快。而大海咆哮着,船舞蹈着。钢琴的音乐犹如一种华尔兹,随着几个强音时而加速,时而骤停,时而旋转,却总是在导演着这场宏大的舞蹈。在无数的杂技表演之后,一个失误,冲入后台而结束。音乐试着停下来,但是太迟了。主角及时地喊出:“哦,上帝啊!” 从一边的侧幕,什么东西撕裂了。只听见“哗啦”的破碎声,似乎是什么玻璃的东西碎了,酒吧的桌子或是茶几之类的东西。一片狼藉。片刻的停止,一片寂静。主角又钻入他出来的幕布,缓缓地……) 一九〇〇说,他还得继续提高那些技巧。而我说,实际上只要挂上那些钩子而已。而船长,在暴风雨之后,说(很激动地咆哮):“你们两个混蛋恶魔还是在机械室里待着吧!因为我不想亲手宰了你们,当然你们要赔偿,赔光到最后一个子儿为止!你们要工作一辈子!这船叫‘弗吉尼亚人号’,真是名副其实,因为你们是两个从没有航过海的白痴!” 那天晚上,在机械室下面,我和一九〇〇成了朋友。因为船长那王八蛋,我们成了永远的朋友。我们在计算着我们糟践的那些东西能折合成多少美元,数目越大,我们笑得越开心。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件事使我们如此幸福。或是类似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晚,我问他那个故事是不是真的。那个关于他和邮轮的故事,就是他生于斯长于斯云云,再就是他是否真的从来没有下去过。他回答说:“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吗? 他变得很严肃。 ——的确是真的。 我不理解,但在那一刻,我内心感到,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烈惧的颤抖。 恐惧。 有一次我问一九〇〇,他演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在凝视着什么。当他的双手在键盘上前后飘忽的时候,他的心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对我说: ——今天,我去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国度,女人们秀发芬芳,四处阳光洋溢,但却猛虎遍地。 他在神游。 每次他去的地方都不一样:伦敦的市中心,原野中的列车上,积雪齐腰的崇山中,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中数柱子,和受难的耶稣面对面。神游。真弄不懂他是怎么知道教堂、积雪和猛虎的。我是说,从这艘船上,他从没有下去过。从来没有。不是开玩笑,真的。从来没有下去过。然而,他似乎看过所有那些东西,所有。一九〇〇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你对他说:“有一次,我去了巴黎”,他会问你是否看了这个或是哪个花园,是否在某个地方吃了饭,他全都知道,他会告诉你:“在那里,我最喜欢的是在纳福桥上等待落日的沉浮。当驳船经过时,可以从上面驻足观望,并挥手致意。” ——一九〇〇,你去过巴黎吗? ——没有。 ——那…… ——其实,去过。 ——什么去过? ——巴黎。 你可以认为他是疯了,但并不是那么简单。当有人能准确地向你描绘出伯明翰街夏雨初停后的气息时,你就无法武断地说他是疯了,只因他从未去过伯明翰街。在别人的眼里,在别人的话语中,他,的确呼吸过那里的空气。用他自己的方式,但却真实。也许,世界,他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世界却在这艘船上度过了二十七年,而他也正好在这艘船上二十七年,一直窥视它。它偷走了他的灵魂。 在这方面他是个天才,无庸置疑。他懂得倾听。也会解读。不是读书,所有人都会的那种,他能读懂人。那种写在人们身上的印记:身份,声音,气息,他们的故土,他们的故事……都写在身上。他小心翼地读,并把他们归类,整理,编排……每天,都会有一小片被添加到他脑中正在描绘的巨幅地图中。一幅世界地图,整个世界的,从一端到另一端。庞大的城市,酒吧的角落,长长的河流,还有沼泽,飞机,狮子,一幅精美绝伦的地图。当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的时候,他在亲抚着蓝调音乐的弧线,是上帝带着他在那幅地图上神游。 (响起忧伤的蓝调音乐) 憋了几年的时间,最后,有一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鼓起勇气,问他:一九〇〇,为什么你不下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世界,亲眼看一下她。为什么要死守这座漂泊的监狱呢?你可以置身于纳福桥上,眺望着驳船或是其他的一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演奏你的神来之曲,人们会为你疯狂,可以赚很多的钱,可以选择一处最漂亮的房子,甚至可以把它做成船的形状,怎么样?你可以把它安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在猛虎中间或是在伯明翰街的中央……天啊,你不能再像庸人一样继续这种来来往往的生活了。你不是个庸人,你很伟大,世界就在那里,只要你下了那该死的舷梯,什么东西……只是几个烂台阶而已。天啊,走完那些台阶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为什么不作个了断,从这里下去呢?就一次,至少一次吧…… ——一九〇〇……为什么不下去呢? ——为什么? ——为什么? 那是个夏天,一九三一年的夏天,杰立·罗尔·莫顿登上了“弗吉尼亚人号”。一身白,连帽子也是白的。手上有一个那样的钻石。 他是这样一种人,在他音乐会的海报上写着:今晚献艺的是,杰立·罗尔·莫顿,爵士乐鼻祖。他这么写就是为了表明:他很自信,是他发明了爵士乐。他爱坐在琴凳四分之三的地方,双手如蝶,轻盈至极。他从青楼起家,在新奥尔良。他在那里学会了抚摩键盘,爱抚音符:在琴音之下人们发泄肉欲,他们不喜欢吵闹。他们需要的是一种飘逸在帘子里和床榻下的音乐,他们不喜欢被打搅。他的音乐正是如此。在那一方面,的确,他是巨擎。 一天,某人在某处和他说起了一九〇〇。他们大概这样告诉他:那才是最伟大的,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说来有点荒谬,但这件事也许就这样发生了。一九〇〇,虽然以他的方式成名了,是一个小小的传奇,但是,在“弗吉尼亚人号”之外,他从未演奏过一个音符。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们纷纷描述着一种奇特的音乐和一个仿佛有四只手的钢琴师,可以弹出诸多的音符。有时,还流传着很多奇怪的故事,也有真的,比如美国议员威尔逊自愿待在三等舱里旅行的故事,因为一九〇〇在那里演奏。那些音符在他弹奏之前都是些普通的音符,从他那里弹出来就异乎寻常了。在下面,有一架钢琴,他下午或者深夜过去。他先是倾听,他想听人们唱那些他们熟悉的音乐,时常有人会拿出一把吉他,或是一个口琴之类开始吹奏,天知道那些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一九〇〇在倾听。然后他开始抚弄琴键,当他们或唱或吹的时候,那些对琴键的抚弄开始变成一种真正的弹奏,音符从钢琴中流了出来:黑色的,直泻而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一切尽在其中:一时间,凡间的所有音乐。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威尔逊议员在听了那音乐之后,瞠目结舌。且不说是在三等舱里,他,衣冠楚楚地立在那种恶臭之中,一种名副其实的恶臭,放下臭不说,他到下面来本身就需要很多的勇气。如果不是为了一九〇〇,他应该在楼上度过他糟糕的余生。真的。报纸上是这样写的,千真万确。事情就是这样的。 总之,有人去了杰立·罗尔·莫顿那里,并对他说:那只船上有一个可以在钢琴上随心所欲的人。在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弹弹爵士乐,在他不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弹出一种好像十支爵士混在一起的东西。杰立·罗尔·莫顿有个小脾气,所有人都知道。他说:“连走下那艘鸟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弹好琴?”然后,这位爵士乐之祖就一阵大笑,疯了一般。原本在那里就可以打住了,只是某人在那时候说:“你笑得好,只要他决定下来,你就只能回妓院去演奏了,上帝作证,回妓院去。”杰立·罗尔·莫顿不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镶着珍珠母的小手枪,对准那个说话家伙的脑袋,却没有开枪,问:“那只鸟船在哪里?” 他在脑子里构想着一场决斗。这在当时很流行。凭借一点勇气相互挑战,最后有一个赢家。音乐家式的。没有血,只是颇有那么一点仇恨,真正的仇恨。酒精下的音乐。在他的脑子里萦绕了一夜的想法就是,结束这个海上钢琴师的故事,和他所有的谎言。彻底结束。问题是,一九〇〇实际上在港口从不演奏,他不愿意演奏。即使港口算是陆地,他也不愿意。他只在愿意演奏的地方演奏。那地方是大海的中央,当陆地只是遥远的灯光,一种回忆,一种希望的时候。他生来如此。杰立·罗尔·莫顿咆哮了上干遍之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买了去欧洲的往返票,上了“弗吉尼亚人号”。在这之前,他只搭过去密西西比的轮船。“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蠢的事。”在波士顿港的十四号码头上,面对来为他送行的记者,他这样说,夹杂着几声怒吼。然后他就把自己锁在船舱里,等待着陆地变成遥远的灯光,变成记忆,变成希望。 他,一九〇〇,却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他甚至不太理解。决斗?为什么?但他很好奇。他想听听爵士乐之祖能弹出些什么玩意来。一定不是开玩笑的,他相信,那人一定是爵士乐的发明者。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学点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他天生如此。有点像老丹尼:毫无比赛的观念,他根本不在乎谁是赢家。是别的东西让他感兴趣。完全是因为那些别的东西。 在航行第二天的九点三十七分,“弗吉尼亚人号”行使到前往欧洲航线上第二十个航标的时候,杰立·罗尔·莫顿出现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优雅极了,一身黑。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跳舞的人都停了下来,我们乐队的人都把乐器放在一边,酒吧侍者斟上一杯威士忌,人们鸦雀无声。杰立·罗尔·莫顿取过威士忌,走近钢琴,凝视着一九〇〇的眼睛。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人们听见空气中弥漫着一个声音: ——站起来! 一九〇〇站了起来。 ——您就是那位爵士乐的发明者,是吗? ——对。你就是那个只有屁股坐在海上才能演奏的家伙? ——对。 他们算是相互认识了。杰立·罗尔·莫顿点燃了一支烟,斜放在钢琴的边上,坐了下来,开始演奏。蓝调爵士乐。但似乎是一种以前从没听过的东西。他不是在弹,是在滑。就好像一条丝制内衣从女人的身体上滑下来一样,那音乐让丝绸在跳舞。在音乐中,有全美洲的妓院,那些豪华的,连女侍者都很漂亮的妓院。杰立·罗尔·莫顿在结束的时候点缀了一些不起眼的小音符,很高很高,在键盘的尽头,仿佛珍珠洒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那支烟一直在那里,在钢琴的边缘上,燃了一半,但烟灰还挂在那里。你也可以认为,他不想烟灰落下发出声音。杰立·罗尔·莫顿用手夹起烟,正如我所说,他的手如同蝴蝶一般,在拾起烟的时候,烟灰仍留在烟头上,或许是不想让烟灰飘落,或许是故意卖弄技巧,总之,烟灰没有落下。爵士乐之祖站起身,走近一九〇〇,把香烟放在他的鼻子下,烟灰和烟蒂是那么的整齐漂亮,他说道: ——轮到你了,水手。 一九〇〇微微笑了笑。他在玩呢。一点不错。他坐在钢琴边上,开始做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他弹的是《老爸快回来》,一首蠢得掉渣的曲子,孩子唱的。几年前从移民那里听来的,从那时起他便不可自拔,他是真的喜欢,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令他那么喜欢,令他疯狂地感动。那样的东西当然不敢令人恭维。我都恨不得要上去弹了。他在弹奏的时候加上了一点低音技巧,加重了些什么,又加入了两三个他自己的修饰音,总之,就是很蠢,滥调一支。杰立·罗尔·莫顿的表情就像是有人偷了他的圣诞礼物。他用狼般的双眼扫了一九〇〇一下,然后又坐在了钢琴的前面。接着就涌出了一阵能让德国机械师都落泪的蓝调音乐,仿佛全世界黑人的辛酸经历都在那里,而他用那些音符娓娓道来。扣人心扉。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仰起鼻子来鼓掌。杰立·罗尔·莫顿甚至没有鞠躬致意,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他对这该死的一切已经受够了。 又轮到一九〇〇了。开始就很糟糕。在他坐下的时候,他眼中滚动着两颗硕大的泪珠,看得出来,因为那支蓝调,他被感动了,这一点还可以理解。荒唐的是,如果脑子里只想着刚才的音乐,手上还能弹出什么音乐来呢?都是因为刚才那支蓝调。“真好听,”第二天他还这样辩白。你们想想看吧。他对决斗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根本没有。他也弹那支蓝调。不仅如此,他在脑中组成了一系列和弦,慢悠悠的,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一起,是一种折磨人的单调。他自己裹在键盘里演奏,自我欣赏着那一个一个的和弦,不仅奇怪,而且毫无韵律可言,而他却乐此不疲。其他人呢,却不怎么欣赏。在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这个时刻,杰立·罗尔·莫顿完全丧失了耐心。他走到钢琴前,逼了上去。两个人之间,虽然是寥寥几句的窃窃私语,但却掷地有声,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去你妈的吧,蠢蛋。 而后,他骤然开始了演奏。不是演奏,是魔术,是杂技。他让八十八个琴键都发挥到了极至。以一种骇人的速度。一个错误音符都没有。脸上的肌肉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那甚至不是音乐,是魔幻,是巫术,美丽而幽雅。一个奇迹,毫不夸张。一个奇迹。人们欣喜若狂。尖叫和掌声,前所未见。热烈得就像过新年。在这片混乱中,我站在了一九〇〇的面前:他的表情是全世界最失望的。而且还有点蠢。他望了我一眼,说: ——那人完全是个傻子。 我没有回答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转过来对我说: ——给我拿支烟来,去。 我惶惑地拿了一支递给他。——我是说,一九〇〇,他不吸烟。他以前从不吸烟。他接过烟,转过身,坐到了钢琴前。大厅里,过了很久,人们才意识到他坐在了那里,也许是要演奏吧。人群中爆出一串刺耳的起哄,一阵大笑,一阵口哨。人们就是这样,对输家很刻薄。一九〇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出现了一种寂静。他望了杰立·罗尔·莫顿一眼,他正站在吧台边上,品着高脚杯里的香槟呢。一九〇〇幽幽地说: ——是你要这样的,混蛋。 然后把那支烟搁在钢琴的边缘上,捻灭。 他开始了。 (一阵有活力的狂想曲起,仿佛是用四只手弹出的一样。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以一阵激烈的和弦齐奏结束) 就是这样。 人们屏住呼吸,贪婪使劲地吞噬着音符,目瞪口呆,好像一群超级低能儿。所有人都保持着肃静,在那最后的一阵仿佛有一百只手演奏的超级和弦之后,钢琴似乎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爆裂,依旧悄无声息。在这片令人发疯的寂静中,一九〇〇站起身,拾起那烟蒂,向前探出身子,越过键盘,把它贴在琴弦上。 嘶嘶的低鸣。 当烟蒂被抽出来的时候,已经着了。 千真完确。 很美地燃烧着。 一九〇〇将它握在手中,仿佛一根蜡烛。他不吸烟,也就不知道怎样用手指去夹烟头。他走了几步,来到杰立·罗尔·莫顿的面前。把香烟递给他,说: ——你抽吧,我不会。 这时人们才从魔法中醒来,迸发出一阵尖叫和掌声,乱了套了。我不知道,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场面。叫嚷声中,人人都想摸一九〇〇一下,像个大窑子,乱作一团。而我看见了他,杰立·罗尔·莫顿,在那中间,神经质地抽着那支倒霉的烟,想要找个合适的表情,但却找不到。蝴蝶之手也突然开始颤抖,颤抖,我看得很清楚,而且永生难忘。他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在某一刻,那烟灰突然断了,落了下去,先是落在他那漂亮的黑色外套上,而后滑向他右脚的皮鞋,黑漆皮鞋,锃亮锃亮的,而那烟灰就像是一团白沫。他看了看,我清楚地记得,看了看鞋,看了看黑色的漆和白色的灰。他体会到了,那些该体会到的,他都体会到了。他转过身,慢慢地走着,一步捱一步,缓缓地,连烟灰都没有落下。穿过那宽敞的大厅,他消失了,连同那双黑漆皮鞋,以及一只鞋上落着的那一团白沫,他都带走了,那上面镌刻着赢家,但不是他。 杰立·罗尔·莫顿把自己反锁在舱里,度过了余下的旅程。抵达南安普顿后,他下了船。第二天动身回了美国。但是,是乘另一条船。他再也不想知道一九〇〇和他的事情。只是想回去罢了,仅此而已。 从三等舱的舰桥上,靠在栏杆上,一九〇〇目送他下船,见他穿着纯白的外套,带着所有的行李,很漂亮,真牛皮的。我只记得他说;“去他妈的爵士乐吧。” 利物浦,纽约,利物浦,里约热内卢,波士顿,里斯本,圣地亚哥,里约热内卢,安提尔,纽约,利物浦,波士顿,利物浦,安布哥,纽约,热那亚,佛罗里达,里约热内卢,利物浦,里约热内卢,利物浦,纽约,库克,波土顿,利物浦,里约热内卢,纽约,利物浦,圣地亚哥,纽约,利物浦。海洋,完全在他当中。突然,那一刻,画掉落了下来。 画掉落下来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挂在上面好好的很多年,什么事也没有,我是说什么事也没有,“砰”,掉下来了。钉子在那里钉得好好的,没有人动过,但某一刻,“砰”,它们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了。在绝对的寂静中,四周寂廖,连只苍蝇也没有,而它们,“砰”,落下了。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没有人知道,“砰”。是什么让一颗钉子觉得它不能再那样下去了呢?它也有灵魂,可怜的家伙。作出决定了?它已经和画儿商量了很久,它们对于要做什么还不太确定,多年来,它们整晚都在讨论。然后决定了某个日期,某时,某分,某秒,就是它了,“砰”。从一开始它们两个就知道,都是合计好了的。看吧,我决定七年后停下来,对我很合适,说定了。七年后的五月十三日,大约六点,就六点差一刻吧,说定了。别了,永别了。七年之后,五月十三日,六点差一刻,“砰”。谁都不理解。那样的事情最好别想,不然你会疯的。在一幅画要掉下来的时候。某一天当你醒来,你已经不再喜欢它了。当你打开报纸,战争爆发了;当你看见一辆火车,你想,我该离开这里了。当你看镜子的时候,你会意识到,你老了。当在大洋之中的时候,一九〇〇从键盘上移开目光,对我说:“三天后,在纽约港,我要下船。” 我愣住了。 “砰!” 对一幅画你可什么也问不了。而对一九〇〇,你还可以问。我让他安静了一阵之后,就开始发问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至少应该有个理由。一个在船上待了三十二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要下去,还好像没事似的,连为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最好的朋友,什么也没有告诉。 ——我得下去看一样东西。 他对我说。 ——什么东西? 他不想说也情有可缘,因为他最后憋出来的是—— ——大海。 ——大海? ——大海。 想想吧,什么都你能想得到,却万万想不到这个。真不敢相信,真是用屁股想出来的狗屁理由。难以置信。简直是世纪玩笑。 ——你看大海已经三十二年了,一九〇〇。 ——是从船上看了三十二年,我想从陆地上看看她。不一样吧。 老天!我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好吧,等到了港口,你探出身子,好好地看看大海好了。一样的东西。 ——并不一样。 ——谁告诉你的? 告诉他的人叫巴斯特,林·巴斯特。一个农民。一个像骡子一样活了四十年的人,他们那种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在赶集的时候去过一两次大城市,在几英里之外。不过后来是干旱毁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牧师跑了,两个孩子都发高烧死了。总之,一个背运的倒霉蛋。就这样,有一天他收拾了东西,徒步横穿了英国,就为了去伦敦。但由于根本不认识路,没有到伦敦,却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从那里沿路一直走,拐过两个弯,绕到一座小山的后面,最后,猛然间,你就会看见大海。他以前从没有看过海。那感觉像触电。一九〇〇把他奉若神明,愿意相信他说的一切。他说:“那就像一种强烈的召唤,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戴绿帽子的家伙,生命是一种广博的东西,明白吗?广博。’”那家伙,林·巴斯特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去想的机会。这番话仿佛是在他头脑里的一场革命。 可能对一九〇〇来说,他……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过生命的博大。也许他怀疑过,但没有人那样呼唤过他。所以,他让巴斯特向他重复了上千遍那个关于海的故事之后,他决定也该试试了。向我解释的时候,他那神情就像有人在给你解释内燃机是如何运转的,非常科学。 ——我也可以在这上面过很多年,但大海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现在我下去,在陆地上生活,变成她的一部分,变成一个正常人,然后有一天我出发,到任何一个海岸,抬起头,凝望着海:那时候,我就可以听见海的呼喊了。 科学。我觉得本世纪的科学垃圾才对。我可以对他说,但没有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实际上,我很在乎他,一九〇〇,我希望他有一天能下船去,为陆地上的人们演奏,和一个善良的女人结婚生子,拥有生活里的一切。也许并不广博,但却美丽,只要你有运气,用心。总之,海上的生活我觉得很凄凉,但如果能把一九〇〇从船上带下去,我没意见。最后我反而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我说他的逻辑一点没错。而且我很高兴,真的。我还要送我的驼绒大衣给他,这样,当他从舷梯上下来的时候,就可以风风光光的了。他也有些感动: ——到了陆地上,你会来看我的,对吗? 天啊,我的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块石头,他这样,我会死的。我讨厌诀别,我尽量想笑得好看一些,真痛苦。我说,我一定会去找他,然后我们可以在田野里遛狗,他太太会为我们做好火鸡,不知道还有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他笑了,我也笑了,但我们俩的内心都知道,事实是不一样的:事实是,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救了,该发生的正在发生: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将在二月的一天,在纽约港走下“弗吉尼亚人号”邮轮。在三十二年的海上生活后,他将下船登陆,为了看海。 (类似一种古老舞曲的音乐响起。演员消失在黑暗里。一九〇〇出现在邮轮舷梯的顶上。驼绒大衣,戴着帽子,大行李箱。迎风而立,目视前方。注视着纽约。走下第一级台阶,第二级,第三级。音乐骤停,一九〇〇定格。演员脱帽,面向观众) 在第三级台阶他停住了。很突然。 ——怎么了?踩到屎了? 耐尔·欧克诺说。这个爱尔兰人连个屁都不懂,但他总是心情不错。 ——一定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说。 ——什么东西? ——也许他忘了,自己是在向下走。 ——少扯蛋。 他停在那里,一只脚在第二级台阶上,另一只在第三级台阶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停在那里。目视前方,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但最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脱下帽子,把手伸出舷梯,任帽子飘落。仿佛一只很累的小鸟,一只长着翅膀的蓝色煎蛋。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而后落入了海中。漂浮着。俨然是一只鸟,不是煎蛋。当我们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舷梯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九〇〇,穿着他的驼绒大衣,不,是我的驼绒大衣,正重新登上那两级台阶,背对着世界,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两步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船上。 耐尔·欧克诺说: ——看到没有,新的钢琴师来了。 ——听说他是最伟大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高兴得发狂。 在第三级台阶上看见了什么,他不肯告诉我。从那天以后的两次航行中,他都有点奇怪,话比平时少,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们没有问。他也装出没事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十分正常,但去问他又似乎不合适。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来有一天,他来到我的船舱,慢慢地,却没有停顿,很有条理地对我说:“谢谢你的大衣,合身极了。真遗憾,本来可以风光风光的。但现在好多了,都过去了,别以为我不幸福,我不会再那样了。” 而我,则连他是否有过不幸福的感觉都不太确信。他不是那种需要你询问他是否幸福的人。他是一九〇〇,就够了。你不会去想,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么关系。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不可触及。有他和他的音乐在,其他就不重要了 “别以为我不幸福,我不会再那样了。”这句话让我难过。他的表情表明,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开玩笑。他是个深知何去何从的人。他会到达那里的。就像坐在钢琴边上全身心地演奏一样,对他的双手而言,毫无疑问,那些琴键早就在等待着那些音符,那些音符生于斯,也逝于斯。那些音符似乎是随性而出的,但在某处,在他的脑海中,却是永远铭刻在那里的。 现在我终于领悟到,那天一九〇〇的决定,是要坐在他生命的黑白键盘之前,弹奏上一曲美丽而复杂、荒诞而天才式的音乐,世界上最棒的音乐。他要在那音乐中跳完他余生的舞蹈。他再也不会不幸福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号,我从“弗吉尼亚人号”上离开了。我是六年前登船的。我觉得好像过了一生。不是从那里下来一天或是一个星期:我永久性地下来了。带着登陆的证件,拖欠的工资,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正常。我和海洋,没有关系了。 那样的生活我并不是不喜欢。这是一种奇怪的方式,但还有效。只是,我无法想象永远这样下去。如果你是海员,就不一样了,大海是你的领地,你可以终老在海上,这样很好。但一个吹小号的……一个吹小号的,对大海来说,你是个陌生人,永远都是。早晚你得回家,还是早点回家好,我这样对自己说。 “还是早点回家好,”我对一九〇〇说。他很理解。看得出,他根本不愿意目送我下那舷梯,总是这样,但要他说出来,他永远都不会说的。最好这样。最后一晚,和平常一样,我们在那里为头等舱里的低能儿们演奏。轮到我的独奏了,吹了几个音符之后,我便感觉到了附和着我的琴音,低沉而甜美,和我一起演奏着。我们一起继续下去,我尽了我的全力要吹好我的小号,上帝啊,我不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但我吹得真好,他在任何地方都跟随着我,他知道怎么做。我们随心所欲地让我的小号和他的钢琴继续了好一会儿,那是最后一次,其中包含了很多言语想表达但又没有办法表达的东西。周围的人们继续跳舞,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也没有办法意识到,他们能意识到什么呢,继续跳舞,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有人也许会对另一个说:“看那个吹小号的家伙,多奇怪啊,他一定是醉了,或者疯了,看那个吹小号的,一边吹,一边在流泪。” 从那里下来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战争从中间插了一杠子,也许我可以做一番大事。战争让一切都变得复杂了,真让人弄不懂。应该要有一个聪明大脑,才能搞清楚。得有一些我没有的天分才行。令人意外的是,当你置身于战争中的时候,吹小号仿佛一点用也没有。战争撞上来了。根本不放过你。 总之,好几年中,“弗吉尼亚人号”和一九〇〇没有任何消息。我可从未忘记过他们,我总是不停地提醒自己,还常常自问:“天知道如果一九〇〇在这里的话他会做什么,说什么,他会说:“去他妈的战争吧。”但这话我说就特别不是味,感觉差极了。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就会回到船上去,回到三等舱里去听移民们唱歌剧,一九〇〇弹奏着不知什么音乐,他的双手,他的面容,还有那环抱的大海……我幻想着,回忆着,有时那是惟一剩下的能做的事情,能拯救我的事情,别无他法。穷人的伎俩,但总很有效。 总之,那个故事结束了。好像真的结束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耐尔·欧克诺写的,就是那个总开玩笑的爱尔兰人。但那一次,是一封认真的信。信中说,“弗吉尼亚人号”在战争中被征做流动医院使用,变得千疮百孔,最后破烂到人们决定要报废它的地步。剩下为数不多的船员都在普利茅斯登了岸,船上已经装满了炸药,迟早会被拖到深海里报废:“砰”……就结束了。信后还写着:“你有一百美元吗?我保证还给你。”下面是另一行小注:“一九〇〇,他还没有下船。”仅此而已。“一九〇〇,他还没有下船。” 我把信捏在手里摆弄了好几天。尔后我登上了去普利茅斯的火车,我去了港口,去找“弗吉尼亚人号”,我找到了。在塞了些钱给那里的看守之后,我上了船。从船顶一直转到底舱,下到机械舱,在一个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中,我坐在一只箱子上。脱下帽子,放在地上,静静地立在那里,无语凝噎。 我停在那里是为了看清他,停在那里也是为了看清我自己。 炸药在脚下,炸药无处不在。 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 你想说,你知道即将到达,如同深谙如何弹奏音符一般。 沧桑的面容,美丽却不疲倦。 在船上,没有灯光,只有那穿透进来的星星点点,谁知道黑夜又是怎样。 苍白的手,精心缝制的外套,锃亮的皮鞋。 他,还没有下船。 明暗恍惚中,他好像一位王子。 还没有下船,他,要其他的一切飞上天空,坠入大海深处。 壮丽的结局,所有人都在岸堤上观望,盛大的焰火,永别了,落幕了。 烟和火,最终,只是骇浪一片。 丹尼·布德曼·T.D.柠檬。 一九〇〇。 在被黑暗吞噬的船上,他的声音是最后的记忆,孤单、悠长地回荡。 (演员变成一九〇〇) 整座城市……望不到边际。 结局,请问,能看到结局了吗? 只是喧嚣。 在那该死的舷梯上,一切,都很美,穿着大衣的我多么伟岸,风光无限。毫无疑问,我一定会下船的,没问题的。 戴着我的蓝帽子。 第一级台阶,第二级台阶,第三级台阶。 第一级台阶,第二级台阶,第三级合阶。 第一级,第二级。 不是眼前的景象让我停滞不前。 而是那些无法望见的。 能体会吗?朋友,我无法望见的地方……我找寻过,但却不在那儿……在那无尽的城市中,除了那些,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 没有结果。我望不见的正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世界的尽头。 现在你想:一架钢琴。琴键是始,琴键是终。八十八个键,明明白白。 键盘并非无限,而你,是无限的,琴键之上,音乐无限!这一点,令我欣喜,生命也得以延续。 但当我登上舷梯,面前就展开了一副有百万键、千万键的键盘。 百万键,千万键,无边无际,千真万确,无边无际却从未湮灭。 在那无边无际的键盘上。 在那键盘上没有你能弹奏的音乐,你坐错了位置,那是上帝弹奏的钢琴。 上帝啊,你望见前方的路了吗? 都是路,千百万条,而尘世中的你们如何选择一条。 选择一个女人。 一座房子,你的土地,一帧风景,一种死亡的方式。 所有那世界。 压在你身上的世界,连你也不知终于何处。 究竟多大? 那种博大,一想到它,你们就不会害怕最后粉身碎骨。只要想到它,就去经历它。 我出生在这船上,在这里,世界流动,每次两千人。这里也有欲望,但却无法超越从船头到船的空间。你弹奏着自己的幸福,在那并非无尽的键盘上。 我学会了。大地、对我来说,那是一只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长的旅途。是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种太强烈的香味。这种音乐我不会弹。原谅我吧。我不会下船的。请让我回去。 拜托了。 现在,朋友,请试着体会,试着体会吧,如果你可以。 眼中的整个世界。 美丽而可怕。 太过美丽。 恐惧带我后退。 重新回到船上,永远。 小船。 那眼里的世界,所有的夜晚。 幽灵一般。 如果放任他们,你将消亡。 下船的愿望。 和实现它的恐惧。 令你疯狂,如此的疯狂。 有些事一定要做,而我已经做了。 先是憧憬。 而后,我做了。 多年中的每一天。 十二年。 数以万计的时刻。 一个看不见的动作,却无比悠长。 我,无法走下那艘船,为了拯救自己,我要离开我的生命。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离开。每一阶都是一个愿望。每走一步,我就会对一个愿望说,永别了。 朋友,我不是疯子。我们在找到救赎自己的方法时就不会疯狂。我们如饥饿的动物般狡黠。和疯狂没有关系。那是天分。与生俱来。是一种极致。 欲望正在撕裂我的灵魂。我本来可以体验它们的,但我没能去体验。 所以,我对它们施了魔法。 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抛在了身后。命中注定。又是一种极致。全世界的女人都被我施了魔法,我弹奏了一个晚上,只为了一个女人,一个,透明的肌肤,手上没有戒指,修长的大腿,随着我的音乐摇动头颅,没有笑容,目不斜视,一整晚都是如此。当她站起身,不是她离开了我的生活,而是全世界的女人。我看着我的一个孩子死去了,几天之中,我都坐在他的身边,没有错过这个美丽至极的痛苦节目。我要做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东西,当他离开的时候,离开的不仅是他,还有我那些从未出生过的孩子,所以,我做不了父亲,因为,我施了魔法。我有我的陆地,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在一个北方男人的歌声中,我对它施了魔法,听见他的歌唱你就可以看见,看见峡谷,周围的山峰,缓缓流下的河流,冬天的雪和夜晚的狼。当他停止歌唱的时候,我的陆地也就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在任何地方。那天,我为了你和你一起演奏,在你当时的神态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他们,所有那些我深爱的朋友,那些我希望得到的朋友,我对他们施了魔法,在你离开的时候,他们也和你一同离去了。奇迹啊,永别了,我看见暖流融化了北海的冰川:奇迹啊,永别了,我看见因战争而粉身碎骨的人们的微笑;愤怒啊,永别了,这艘船已装满了炸药;音乐,我的音乐啊,永别了,那一天我能演奏的音乐就包容在那一瞬间的一个音符里;快乐啊,永别吧,我对他施以魔法,因为你,走了进来。朋友,这不叫疯。叫注定。都是修炼而来。不幸在我面前束手就缚。我的人生被我从欲望中抽取了出来。如果你追溯我的人生的脚步,你可以找出一个又一个中了魔法的、定格的、静止的事物来记录这场诡异旅程的路线。若不是你,我决不告诉任何人。 (一九〇〇向幕布渐渐远去) (停下,转身) 我已经看到了我上天堂的情景。那个在名单中找寻我名字的人,没有找到我的名字。 ——你说你叫什么? ——一九〇〇。 ——伊辛斯基,伊塔巴脱,伊瓦里斯,伊面…… ——我出生在一艘船上。 ——什么? ——我出生在一艘船上,最后死在那里,不知道你那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 ——海难? ——不,是爆炸,六公担半的炸药,“砰”…… ——噢……现在一切都好吗? ——对,对,好极了……只是手臂的问题……他们给我上了保险的。 ——缺了一只手? ——对,您知道的,在爆炸中…… ——那边应该还有一对……您缺哪一只? ——左边的。 ——喔。 ——怎么了? ——您要知道,恐怕只有两只右边的了。 ——两只右手? ——是。对您来说,是不是有问题了? ——怎么说? ——我是说,如果您装上一只右手。 ——在左臂的地方装一只右手? ——哦,不会的,大体上……有个右臂总比没有强。 ——我也这么想,您等一下,我去给您拿。 ——要不我过两天再来,也许您这里会来一只左手。 ——哦,我这里有一只白的,一只黑的。 ——不,不,统一色调,我不是看不起黑人。唉,只是这个问题涉及到…… 妈的!天堂里的一切都是永恒,两只右手也是。(用鼻音)现在让我们来划个漂亮的十字吧。(欲动又止。看手)不知道该用哪只。(犹豫了一下,用两只手一起快速地划了个十字)这下永恒了,千百万年都是一个傻瓜的样子了。(用双手重新划十字)一个地狱。天堂里的。一点也不可笑。 (转过身,走向布,差一步离开的时候停住,重新转向观众,眼前一亮) 当然,你还知道是什么音乐,用手,两只……右手,只要有一架钢琴。 (又变得严肃) 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炸药。站起来走吧。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 (周帆译 沈萼梅 校)
[1] 原文为西班牙语——泽注。 [2] 原文为法文——译注。 [3] 一种键盘乐器,类似古钢琴。——译注 [4] 此处为法文。——译注。 [5] 原为法文。——译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